陈志武：谨防地方政府借“一带一路”推高债务风险

　　博鳌亚洲论坛2015年年会将于3月26日至29日在海南博鳌召开，本届年会“亚洲新未来：迈向命运共同体”主题设置了宏观经济、区域合作等六大领域议题，1772名来自世界各地的政商代表将在4天内开展77场正式讨论。搜狐财经在现场专访了耶鲁大学管理学院金融学终身教授陈志武。

陈志武与搜狐财经记者合影

　　本届年会设置了海内外热议的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亚投行）、“一带一路”、东盟共同体等议题,邀请参会的相关国家领导人出席。在陈志武看来，中国作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也是人口最多的国家，当然应该在国际事务、世界金融秩序方面做到相应的角色，中国作为亚投行发起国是非常好的一步棋，也是中国进一步发挥作为大国角色的非常关键性、历史性的一步。

　　他建议亚投行按照现有金融机构多边多国国际组织的通行规则来做，必须意识到亚投行不应该只是中国一国独大，一国单方面说了算的一个金融机构。这一建议与中国财政部副部长史耀斌此前的表态相近，史耀斌曾表示亚投行决策机制和股份分配是亚投行章程的内容，目前各方正在进行磋商，亚投行是互利共赢的倡议。

　　如果说亚投行是亚洲基础设施开发的金融平台，那么“一带一路”是舞台，已经有50多个国家明确表示愿意参与“一带一路”战略。陈志武看来，“一带一路”建设配合亚投行一起，可以把中国4万多亿美元的外汇储备更好的做一些大事、一些大的项目。

　　但陈志武也有忧虑，那就是时下各个省、各个市、各级政府上报中央有关部门跟“一带一路”有关项目加在一起大概高达104万亿人民币的投资，这其中哪怕只有三分之一的项目被批准，都意味着中国经济又重新回到严重依赖投资的旧模式，对于结构性转型不利。同时，陈志武指出，中国社会负债率已经非常高，地方政府财政收入越来越吃紧，如果说真的动用几十万亿投资，必然结果使得债务上升很多。

　　“一带一路”上很多国家同属发展中国家，亚投行将致力于基础设施建设，“一带一路”建设致力于将强沿线国家的贸易和经济协作。但陈志武指出，如果这些国家在经济制度、对外开放、市场化政策方面，没有太多的举措，单纯只是中国去和他们建更好基础设施，并不能够把这些国家经济真正带动起来。

　　陈志武希望，在建设“一带一路”时，应该避免当年中国援助非洲时的不足，仅仅建设铁路、公路、公共设施等硬件建设，而忽视了走进当地社区，了解和理解当地的民情。他认为亚投行的项目和“一带一路”建设应该“更在乎这些国家老百姓的感受，更尊重他们价值取向和文化历史传统。”

　　他建议中国顶尖高校应该开设更多课程，培养更多熟悉“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国情的人才。

　　以下是专访实录：

　　主持人：各位搜狐财经的网友大家好，欢迎来到搜狐财经博鳌直播间，今天我们有幸请到了耶鲁大学的教授陈志武教授，陈教授您好，您给搜狐财经的网友打个招呼吧。

　　陈志武：你好，大家好。

　　主持人：大家都知道最近亚投行是一个热点，陈教授在您看来从金融角度来看，您怎么看待亚投行的模式？

　　陈志武：亚投行对中国来说是意义非常重大的一个举措。当初在组建联合国、组建世界银行、组建国际货币基金IMF的时候，从1942年到1946年期间，当时中国政府积极的参与组建筹备的工作，后来中国才成为联合国安全理事会里面五个永久成员之一。从50年代以后到60年代，中国在国际秩序的建立，也包括金融秩序的建立和维护这方面，总参与并不是很多，没有主动的在国际金融秩序方面做出太多的贡献，今天的中国作为世界经济的第二大经济体，也是人口最多的国家，这样一个经济和人口大国，当然应该在国际事务中间，在世界金融秩序这方面做到相应的角色，所以今天中国作为发起国来组织建立亚投行这是非常好的一步棋，也是中国进一步发挥自己作为大国的角色迈出非常关键性、历史性的一步。

　　主持人：您觉得亚投行该以什么机制运行比较好？

　　陈志武：当然亚投行作为一个未来的国际多国组织金融机构，应该是按照现在其他的国家已经建立的金融机构多边多国国际组织已经建立的规则来做，其中我们必须要意识到亚投行不应该只是中国一国独大，一国单方面说了算的一个金融机构，如果是那样的话，很快的在国际社会看来亚投行不是一个跨国多国多边组织，而只是中国国内的一个机构，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今天建立亚投行意义就会打很多的折扣。

　　搜狐财经：您这么说前两天有新闻报导说，因为在中国中间出资是占到50%，放弃了一票否决票，就是您刚才说的意思吗？

　　陈志武：对，当然我知道在具体运作中间，肯定中国会有实际的否决权，其他国家也会认识到这是中国发起的金融机构，中国出资又是最多的，按照同股同权的意义来看，应该是让中国会有实际否决的权力。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未来让亚投行能够有长久持续发展、持续存在的能力，必须从商业的角度，从各个亚洲国家自己的文化传统、价值导向、体制的方方面面的因素都要考虑进来，这样一来尽管中国在亚投行具体运作和决策构成中间有最高发言权，但是其他的商业和非商业的、文化的、价值的、政治的、历史的一些因素都要考虑进去，这样才可以让亚投行这样一个多国的机构能够长久持续的生存下去。

　　主持人：我们也知道亚洲开发银行，亚投行比开发银行来说，它的优势是什么？世界银行和亚洲开发银行有什么经验给亚投行？

　　陈志武：侧重点不一样，亚洲开发银行肩负的不只是商业回报的目的，跟世界银行一样，对于亚洲国家的扶贫这方面的关注，也是亚洲开发银行一个重点，亚投行从一开始立足点支持亚洲国家基础设施的建设，商业回报是一个方面，但是促进这些国家经济发展，尤其是通过帮助不同的亚洲国家在基础设施方面做更多的投资，做更多的建设。

　　中国来说“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于渔”，通过提供技术，让他们自己去发展经济基础设施方面的支持，这是一个有长久影响力的投资和努力，相对来说世界银行和亚洲开发银行既立足于长期利益，照样对短期好处非常在乎，所以从金融投资行业的专业术语来讲，亚投行可能更在乎几十年以后给社会带来的好处，亚洲开发银行不仅仅考虑长期的合作，更重要短期是不是能够给这些亚洲国家带来好处，所以侧重点和追求的目标都不太一样。

　　主持人：这个过程中怎么避免一带一路建设上中国面临的一些风险？

　　陈志武：实际上就我目前了解到的情况来看，“一带一路”一方面立意是很好的，通过“一带一路”一个是发挥丝绸之路在中国历史上、在世界历史上所起到的作用，这样以来通过复兴推出“一带一路”，一个是把历史多少再现一些，再一个也对推动亚洲国家的经济潜力的实现和发展可以有实质性的作用，尤其是配合亚投行一起来把中国4万多亿外汇储备更好的做一些大事、一些大的项目，留下一些历史性的足迹，这些方面都是非常好的。

　　但是在这个过程中间，我也非常担心由此对中国国内经济风险、金融风险带来的影响，这些方面千万不能够忽视掉。因为就目前我们所看到的、了解到的，各个省、各个市各级政府上报中央有关部门跟“一带一路”有关项目加在一起大概是需要104万亿人民币的投资，“一带一路”的大项目大多数在国内各个地方要建设做的投资，如果说104万亿的项目即使不可能全部都得到批准，哪怕是只有三分之一的项目被批准，必然意味着把中国经济从现在对投资的依赖的水平又重新达到新的高度，换句话说由此产生的结果使得中国经济不仅仅没有改善结构性的问题，不仅仅不会降低中国经济对投资的依赖度，反而把中国经济对投资依赖度提升到全新的高度，对于结构性转型来讲是非常有限的。

　　第二个，中国社会负债率已经非常高，按照麦肯锡最近一份报告来估算，到2014年年终的时候政府负债、企业负债和家庭个人负债已经达到GDP的2.82倍这样非常高的水平，世界上没有哪几个主要经济体负债达到GDP的2.8倍。在这样背景下，因为“一带一路”各级政府从政府角度和企业角度大刀阔斧增加债务水平，这会使得中国社会总体负债水平很快从目前GDP的2.8倍会上升到3倍多甚至于4倍多这样的水平，这样一来会大大增加中国社会债务危机、经济危机、金融危机的风险，尤其是在目前地方和中央财政2014年出现根本性的拐点以后，因为我们都知道2009年到2013年中国地方政府总的收入水平每年按照24%左右的速度增长，但是2014年地方政府总收入大概只增长了2%、3%的左右，按照目前的预估2015年地方政府总收入会出现第一次负增长的局面，在这样背景之下，地方政府财政收入越来越吃紧，如果说它们真的是几十万亿投资去推动，必然结果使得债务上升很多。

　　第三个，通过“一带一路”带出来这么多大的基础设施和其他方面投资项目以后，必然意味着针对服务业和消费民营企业创业资金、发展资金的来源会受到非常大的挤压。道理很简单，中国社会金融资源并不是无限的，是有限的，把有限的金融资源往“一带一路”、“铁公基”投资项目配置太多以后，必然意味着服务业和消费方面金融资源支持就会受到很大的压制，这样一来也对于我们在未来发展民营经济、发展服务业、发展跟消费有关产业是有影响的，对于整个中国经济结构的改善，扭转过去结构性的问题是不利的，所以这些都是我们应该要警惕、强调和关注的，不能忽视的负面影响。

　　搜狐财经：“一带一路”建设和亚投行，会不会加速人民币国际化？

　　陈志武：我觉得人民币国际化目标是好的，人民币国际化的目标不是中国经济、中国社会总体发展最终的目标，因为我们毕竟要意识到经济发展也好、社会发展也好，到最后都是为了让中国老百姓纳税人日子可以过的更好更幸福，人民币国际化只是一个手段，但不是社会和经济发展最终目的，所以我们不能够说因为为了人民币国际化，所以在推动亚投行和“一带一路”过程中间，不顾其他那些后果，不顾带来经济结构方面进一步扭曲进一步恶化，更不能够忽视掉由此带来中国社会总体负债水平快速的上升，因为现在已经到了非常警戒点，超过警戒点的水平，这些方面的因素不能忽视掉。

　　搜狐财经：“一带一路”建设中民资会有多大的作用？国家该怎么去支持？

　　陈志武：我的理解“一带一路”可能对于很多产能过剩的行业来说，特别是在产能过剩行业唱主角或者不怎么唱主角的民营民营企业来说，他们还是很激动的，“一带一路”的推出包括亚投行的推出，其中相当重要的因素是为了把这些产能过剩的行业产能尽量输出一些，输出到其他的一些国家，短期来讲对于很多制造业包括工程机械制造也企业来说，不管是国企还是民企，都是短期利好的消息。

　　从国家决策层的角度来讲，我们不能够把所有都寄托在“一带一路”大项目上面。道理很简单，现有的海运通道、海运规模和海运成本，还有陆运规模和成本，并不是特别的低。如果认为“一带一路”上周边那些国家对于中国产品需求还是继续很高，而且有很多国家对中国产品需求还没有被满足，只是因为运输通道不够畅通，运输规模不够大，我觉得这个判断是根本的错误。

　　因为中国过去这些年的出口市场的拓展、开发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当然推出“一带一路”把这些港口、铁路和公路网络弄的更好，规模更大，容量更大，对于一些国家对中国产品的需求可能会有一些促进的作用，这样一来让中国产品可以销售到更多亚洲国家，但是量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大。道理蛮简单，只是通过“一带一路”就可以把亚洲这么多国家经济给刺激起来、振奋起来，这个愿望是好的，但是现实我们知道简单的由中国在亚洲国家修建基础设施，如果这些国家在经济制度、对外开放、市场化政策方面，没有太多的举措，单纯只是中国去和他们建更好基础设施，并不能够把这些国家经济真正带动起来。

　　所以我们看到一方面通过推动基础设施的建设，“一带一路”可以给这些国家经济带来一些边际改善的效果，但是我们不能够把结果和最后前景看的过于乐观，因为这些国家必须在国内制度建设、政策改变方面也同样做出很多，否则的话单纯的靠中国“一带一路”很难改变这些国家的经济发展的状况。

　　搜狐财经：前两天新闻报道讲关于拓展亚投行成员国，美国和日本态度很纠结，有网友说这是美国“吃不了葡萄说葡萄酸”，您觉得美国最终会加入吗？

　　陈志武：首先我相信美国动态博弈是日常生活中的常态，也是国际事务的常态，日本、美国或者其他国家有不同的立场，有不同的表述，这不是让人很吃惊的，这是人之常情的事。我也觉得应该有一些国家有不同的意见，当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对于中国来说应该也要吸取一些教训。

　　中国从计划经济时代起到现在，在非洲做了很多的援助和投入，在纳米比亚、加纳很多国家基础设施建设方面做了非常多的努力，修了很多篮球场、体育场，更包括铁路、公路也做了很多。但是我过去这些年也去非洲国家很多次，我就明显注意到中国在非洲国家的投资带来的正面的影响是非常有限的，因为这些国家在中国往他们那儿送钱的时候，搞基础投资的时候，他们不会拒绝，非常欢迎，做完投资以后，他们对中国人、中国企业、中国的努力跟预想并不是那么好。

　　我去这些国家明显的感觉到美国企业、美国人在这些非洲国家介入方式和中国在这些国家介入方式是很不一样的，美国很多民间的组织NGO和个人，他们不一定给非洲国家带去很多钱，带去很多高速公路或者铁路，他们渗透到社会，真正给他们住在一起，跟他们在艾滋病病源和艾滋病防范，涉及到老百姓生活基本方面跟他们同甘共苦住在一起，让非洲人感觉到美国的NGO在非洲真的很在乎他们是不是生活很好、生活的很健康，非常关注体贴他们生活具体方方面面。中国的企业、中国的个人在非洲国家往往是自己关起门来住在受到重点保护的地方，吃饭就是中国人在一起，生活、玩也是中国人在一起，跟当地非洲社会基本上没有太多的接触，把项目做完以后中国就回去了。所以这样一来，在人跟人社会最基本生活的方方面面，中国企业商人和工人在非洲社会卷入非常少。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美国、日本和其他国家就会顾虑中国推动的亚投行是不是像中国企业在非洲的做法一样，把这种模式继续拓展到亚投行和“一带一路”所能渗透的国家里面，还是按照更在乎这些国家老百姓的感受，更尊重他们价值取向和文化历史传统。

　　说到这一点是很明显的，因为我能感觉到在中国各个大学，不管是专业的设置、学生的选课、老师研究的侧重点，国家从社会科学基金和自然科学基金，各个部委的资金，投放这方面是不是在以前让很多的中国学生、中国老师真正的对于“一带一路”以及周边亚洲国家、欧洲国家包括中亚国家的历史、文化、传统有很多很细致的认知、了解，我很遗憾的说，是非常非常少的。

　　过去这些年，我能够感觉到包括北大、清华、人民大学、复旦大学这些中国最顶尖的大学，更多老师和学生是关注发达国家美国、英国、法国方方面面，基本上开设的课程和“一带一路”周边国家有关是非常非常少，选择专业的学生就更加少。

　　相对而言，在美国各个大学，比如耶鲁、哈佛、普林思顿这些大学，没人知道的语言、社区过去的历史、文化的方方面面在美国这些大学不管是学生还是老师可能都琢磨了一辈子，研究这些小国家、小社区过去和现状，他们的文化感受、价值取向，这样的人太多了。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推动亚投行、推动“一带一路”这是非常好的起点，中国作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迈出这些步伐，是非常历史性、非常积极、非常正面的举措。同时必须看到，中国的官员也好、社会也好、从业人员也好，他们的知识储备，对别的社会的文化、历史和价值观的了解实在是太少太少了，所以通过亚投行，通过“一带一路”的项目，我希望能够带动中国社会尤其是大学开的课程，研究的课题方面有非常实质性的拓展，否则的话，以后的中国要真正在国际事务中、世界秩序建立中间起到第二经济体相对应的角色，挑战会非常大。

　　主持人：谢谢您陈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