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解网商银行

　　2013年深秋，一次深谈之后，俞胜法受邀加入从阿里巴巴集团裂土而出的金融帝国——蚂蚁金融服务集团（下称“蚂蚁金服”），负责筹建中国第一代的互联网银行。如果没有这份邀约，再过一阵子，俞胜法很可能会成为下一任的杭州市金融办主任。此前，他曾在杭州市商业银行从筹委会成员一直做到行长，前后长达18年。

　　3个月后，俞入职蚂蚁金服，一进公司就被周围一群80后、90后——喜欢自称“产品狗”的年轻人冠以“行长”的名号。“哎呀，那时候我还不是行长呢，几次想纠正，叫他们改口喊我大名或者花名，可他们都说就愿意叫我行长。可能跟我年纪比较大也有点关系。”俞胜法说。

　　从11年前成立的支付宝到今天的蚂蚁金服，这个团队始终在以刻板保守著称的金融产业，扮演着一个精力充沛、思维活跃的“搅局者”。那些长期位于行业资源中心、却在服务创新上一直行动迟缓的国有商业银行，正是包括阿里巴巴在内的互联网公司长期以来不断诟病和挑战的对象。两年前的夏天，阿里巴巴集团董事局主席马云曾说，“中国不缺银行，但是缺乏一个对10年以后经济成长承担责任的金融机构。”

　　现在，搅局者也要做银行了。从行业的边缘地带，一步步走向这场游戏的中心舞台的互联网公司，与整个传统银行之间的关系将变得更加微妙。

　　“如果有人聊到网商银行，我希望能听到他们说我们长得其实不像一家银行。”2015年6月24日，浙江网商银行正式开业的前一天，51岁的俞胜法坐在他的行长办公室里对《财经天下》周刊记者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浮现出那种当某件大事彻底想明白之后的结语式微笑。

图片来源：财经天下周刊

　　“轻资产模式”本质

　　2014年3月，首批五家自担风险的民营银行试点方案获国务院同意。现在，这五家获批筹建的试点银行均已开业，分别是前海微众银行、天津金城银行、温州民商银行、浙江网商银行和上海华瑞银行。包括阿里巴巴、万向、腾讯、百业源、均瑶、复星、商汇、华北、正泰、华峰等十家民营资本，构成了上述五家银行的发起股东。

　　这一轮民营银行的试点，重在强调要差异化定位。其中，温州民商银行定位于主要为温州及郊县区域的小微企业、个体工商户和消费者提供普惠金融服务，天津金城银行的业务重点是针对天津地区的对公业务，上海华瑞银行则面对自贸区业务。由腾讯和阿里分别以第一大股东身份创办的微众银行和网商银行，其共同特色将是着重探索运营成本更低的互联网直销银行模式。

　　网络银行的主要特征是完全不设线下物理网点，所有业务都实行在线办理，不涉及现金业务。比照传统银行“存款+贷款+中间业务”的基础运营模式，其中，存款是一家商业银行的基础——为银行提供了稳定的现金流，通过存贷利差，为银行提供了稳定的盈利来源。目前，大多数银行执行的用户活期存款年利率只有0.35%，就算不用作放贷，而只是无风险地在同业市场间做一些资金拆借，回报率也能轻松达到4%至5%。但是网络银行由于不设线下物理网点，将无法采用传统银行执行的那套面签开户流程。没有账户系统，也就无法有存款进账。因此，外界对于无论是微众银行还是网商银行，最大的好奇就是关于互联网银行“钱从哪儿来”。

　　6月24日，作为网商银行第一任行长的俞胜法，在接受《财经天下》周刊独家专访时表示，直至目前关于网络银行如何开户的方案还没有一套获监管层批准实施。

　　开户流程之所以长期采用面签方式，是为了解决两个核心风险问题：客户身份的真实性以及解决开户意愿问题。

　　早在申请筹建阶段，网商银行就对监管机构第一时间申报了一套远程开户解决方案。蚂蚁金服在近两年通过很多场合对外展示过的“人脸识别”技术，利用大数据来验证客户的真实性，其场景应用的最大伏笔，就是针对于网络银行的远程开户环节。

　　“你眨个眼睛，或者头转一下，这个过程一方面表明在开户的过程是你本人在操作，同时也表明了你开户意愿。”俞胜法解释说，刷脸技术一方面可以证明用户的“活体性”，同时也能有效解决上述两个开户环节的核心风险，不过央行方面对此项技术方案的可行性至今没有做出肯定表态。

　　北京大学金融与产业发展研究中心副教授黄嵩对《财经天下》周刊分析指出，央行之所以不愿轻易表态，原因就在于事关银行远程开户的政策问题，绝非只是针对一两家试点网络银行的特殊需求给予“开闸”这么简单。

　　“从监管部门的角度，他们其实也是认可远程人脸识别的，但现在的问题是国家标准还没有出来。当这个标准如果能出来以后，意味着所有符合该标准的银行都可以实现远程开户，而这对整个银行业肯定都是件好事。”黄嵩说。

　　在美国和日本的网络银行，曾分别采取过通过银行卡信息或者用户唯一住址信息做交叉验证的远程开户先例。与之相类似，蚂蚁金服还曾对监管机构提出，是否能利用已经与其他银行建立过银行快捷支付通道的支付宝账户系统，与网商银行账户之间实现交叉验证。该建议最终也未得到央行认可，理由是像支付宝这样的第三方支付账户管理系统，与一家银行的账户管理还是有很大区别，后者的管理要求比前者要高很多。

　　“如果没有账户体系，很多业务都做不了。实际上从某个角度来讲，你没账户体系，就一定不是家银行。”俞胜法对《财经天下》表示，在开户问题解决之前，现阶段网商银行的思路是先启动那些“不需要依赖账户体系的业务”，执行所谓“轻资产、交易型、平台化”的运营策略。

　　所谓轻资产的概念，不仅是指这家虚拟银行对外将不再设立物理网点、节省从柜员到房租等过重的成本投入。“轻资产”更希望强调的是，不再依赖过去传统银行的资本金模式——既然暂时无法通过吸储来获得成本最低的资本金，网商银行索性放弃以做大资产规模、追求存贷款利差这样的传统银行盈利模式，换而追求“更快速地实现资金的循环流动”，从中获取一定的交易撮合服务费。

　　其间，网商银行充当“平台”角色，对接融资需求方和资金拥有方，促成大量所谓“交易型”业务。这样一来，交易涉及的资金流入或流出账户，均设立于网商银行之外的其他银行或者其他金融机构。

　　网商银行要做的事，其实就是阿里巴巴多年以来最擅长的经营套路：以平台促交易，以平台建生态。此外，除了匹配需求和供给、做交易的中间撮合者，网商银行还将利用自己的大数据风控能力，负责整个贷中贷后的管理。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蚂蚁金服内部人士对《财经天下》周刊表示，正是俞胜法当年领导过的杭州商业银行，目前已率先同意与网商银行展开上述客户共享合作。杭州商业银行作为出资方，将获得贷款利息收益的大头，网商银行则可以获得一个相对小比例的服务费。

　　回顾历史，在2010年前后，阿里曾一度尝试与工行和建行展开客户层面的资源深度合作，其方式与现在的网商银行模式类似——阿里向两大银行输送一批有融资需要的网商客户，但相关资质审核拖了差不多半年时间，最终只有非常少量的客户通过了银行的贷款审批。过低的融资效率导致这场合作最终不欢而散。

　　因此，有业内人士判断认为，网商银行此番推出的平台化策略，很可能会继续受到包括机构合作意愿不强、技术对接条件不足等诸多因素制约，平台化思路能否见效，至少还需要观察三五年的时间，所以未来网商银行应该还是会以自筹资金发展融资业务为主，而其获取资金的主要渠道，应该是利用银行牌照来展开同业拆借。

　　“网络银行未来肯定是大方向，传统银行未来也要做网络银行的业务。但什么叫平台？传统银行做中间业务，也应该算是一种平台。阿里就是喜欢用‘平台’这样一种概念，也是一种宣传吧。”黄嵩分析认为，网商银行之所以强调平台战略，本质上还是迫于当下远程开户制度上的障碍而采取的一种权宜之计。

　　俞胜法也对《财经天下》记者表态称，开户瓶颈迟早会被解决，到那时，阿里当然也不会阻拦客户在网商银行存款。

　　体系内和体系外

　　为配合无账户产品先行的思路，蚂蚁金服将蚂蚁微贷（即原先的阿里小贷）针对小微企业的贷款业务，划归至网商银行。此举在业务架构上，被蚂蚁金服内部默认为“一套团队，两块牌子”。

　　“针对小企业客户，银行看不到他们的交易流水，财务报表资料也不完整，相对来说我们对小企业的评估上会更有优势。我们对于店铺的认知，有时候比店主自己还清楚。”说这话的乔占稳，过去的身份是蚂蚁微贷消费者风险政策与策略的负责人，参与过很多风险模式的设计研发，现在他同时也是网商银行的产品开发团队成员。

　　根据蚂蚁金服对外发布的数据，过去五年，小贷业务为160万家小微企业提供预受信贷款，累计发放贷款超过4000亿元，其中95%的贷款项目，额度都在10万元以下，总体不良贷款率低于1.5%。

　　小贷之所以获得这份优异的成绩单，一个重要前提是小贷的服务对象主要局限于“体系内”企业。众所周知，拥有庞大网商业务平台的阿里，有着其他国内互联网企业所不具备的先天数据优势。阿里很多年前开始注重大数据挖掘。小贷在对阿里自有电商平台近1000万家网商的完整交易数据进行分析挖掘，研发风控模型，在此基础之上逐步建立一套完全独立的风控体系。

　　“体系内”商家，包括了淘宝天猫平台上的网商，以及B2B平台的诚信通线下会员，他们在阿里小贷平台上的平均贷款需求通常在3到4万元之间。阿里已经将自己体系内的风控做到了游刃有余。

　　“传统银行的信用数据，主要是靠用户在申请融资时主动提交。我们的做法则主要靠分析交易数据来推测。”乔占稳介绍说，目前小贷已经可以做到借助风控模型，分析每个商户近6个月的交易数据，同时以月为单位来动态调整商户贷款额度。

　　一份2013年由政府部门公布的统计数据显示，全国当年的小微企业已经达到1500万家，个体工商户则有4500万家。也就是说，网商银行主动圈定的服务对象，总盘子大致为6000万家左右。俞胜法表示，网商银行目前为自己设定的业绩目标，是在五年之内为1000万家的小微企业和个人创业者提供融资服务。在这1000万的数字中，他预计阿里体系内的网商比例，未来最多只占到四成左右。

　　“1000万用户，对我们的风控能力确实是非常大的挑战。并不是任何人进来网商银行，我们都有能力贷款给他们。最大的压力在于我们怎么样走出这个生态体系，还继续有能力去做相同的金融业务。这是对我们的考验。”俞胜法对《财经天下》周刊分析说，现阶段，网商银行首先会致力于把阿里生态体系内的客户服务好，但是做好面对1000万用户的风控工作，需要的不仅是风险数据的积累，同时也将涉及更多跟外部金融机构的合作。

　　阿里一方面呼吁未来应该有更多的社会化数据、政府的公共数据能够向银行业来开放，以补充其体系外的信用数据，同时在其内部，也在加速扩大整个电商生态体系的覆盖半径。这其中，一个最重要的方向就是向五到六线的乡镇农村市场纵深挺进。

　　2014年10月，阿里巴巴宣布3至5年内投资100亿元，建立1000个县级服务中心和10万个村级服务站，从而启动庞大的“村淘”市场。阿里计划为每个农村电商服务站配备电脑设备和若干工作人员，其任务就是帮助村民从农村淘宝网（cun.taobao.com）等淘系购物平台完成选购产品的过程，并负责最后一公里的配送。

　　“村淘意味着给农村市场铺一张大网，铺一张电商平台、物流体系的大网，我们会随着这张大网下去提供金融服务解决方案。”网商银行副行长赵卫星认为，在阿里巴巴的村淘战略的带动下，预示着未来将有大量的农村产品要出来，相应也会有一定资金需求。伴随着电商和物流网络的下乡，下一步紧接着就是网商银行实现金融下乡。在农村市场创建大量电商交易，意味着阿里直接可以获得该市场的交易数据，从而形成针对金融服务的风控方案。

　　但是，面对那些没有电商交易数据为依托的三农金融领域，阿里还是离不开与各种农村金融机构进行合作。无论从交易数据的沉淀以及整个农村信用体系的搭建，都注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俞胜法对《财经天下》强调，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政府的资源、社会的资源、还有商业的资源，网商银行都会积极与他们沟通，利用其征信资源或者是资金资源，双方尽可能寻找共享合作的空间。

　　银行牌照的价值

　　2013年的夏天发生了很多事。先是余额宝引发货币基金理财热横扫全中国，也前所未有地触发了阿里与国有银行间的矛盾。时任中国银联总裁的许罗德，公开针对阿里的金融创新发表评论说：“马云式的互联网金融实际像在跳街舞，自由度很大，也很漂亮；而传统金融像在跳国标，很规范。”也是在那个夏天，作为监管机构“钦点”首批民营银行试点参与者，阿里已经与央行展开早期的沟通，汇报筹建网商银行的思路。

　　2014年春天，“四大行”（包括工商、建商、农行和中国银行）相继大幅下调对于快捷支付转账额度限制，将原来的单笔5万元降至1万至5千元不等，每月限额则从20万元降为5万元，致使与快捷支付相关的网购、还款以及网上理财等业务，均受到一定影响。

　　这一事件，被视为阿里与商业银行关系进一步交恶的一个重要征兆。若是拥有一家自己主控的银行，对于阿里巴巴最直接的价值，就是可以从此彻底摆脱银行体系的钳制。

　　不过，在实际筹建银行的过程中，阿里却表现得相当低调。从去年9月国家批复筹建五家试点民营银行的名单后，网商银行是最迟开业的一家。此间，蚂蚁金服CEO彭蕾则在公司内部讲话中强调，她希望网商银行可以做一家安安静静银行。加之远程开户方案悬而未决，在6月25日开业当天，阿里甚至没有正式上线其银行产品，直接面向用户的前端产品——无论是网页版还是App均未上线，在记者的追问下，官方只低调公布了银行的域名——mybank.cn。打开网站，上面目前仅呈现了一张品牌宣传海报，看不到任何具体业务入口。这些细节，都在导致外界重新审视网商银行在阿里整体金融战略布局的真实位置。

　　2015年7月3日，蚂蚁金服宣布已经完成首轮融资，包括全国社保基金等在内的国内优质投资者成为蚂蚁金服股东。如今的蚂蚁，手握第三方支付、小贷、银行等一系列牌照，基本拿全了金融核心业务的资质，加之新股东在资金和政策上赋予的强大背景，阿里与金融国家队的话语权差距正在进一步缩小。

　　很多传统银行的贷款和中间业务，即便是没有拿到银行牌照之前，蚂蚁也已经做得有声有色。一份7月初的官方新闻稿中，蚂蚁金服这样描述旗下的金融帝国版图——经过11年的蜕变升级，公司已经从最初仅仅服务电商行业的支付宝，逐步演变成一个覆盖网络支付、理财、保险、小微贷款、信用等领域的综合金融服务商，其年度活跃用户超过4亿，移动用户占比已经超过80%，而理财（余额宝、招财宝和开放的理财平台）用户超过2亿。

　　俞胜法告诉《财经天下》记者，除了小贷团队全部并入银行产品之外，对于蚂蚁其他已经做得很成熟的业务，网商银行不会重新做。网商银行与这些业务产品的关系，将会成为它们的一个新的入口。网商银行的业务重点将聚焦于帮助小微企业做融资和个人消费信贷。

　　“在资金清算上，我作为一家银行来讲，对支付宝支付结算业务算是一种补充和完善。银行现在针对支付宝交易设定了限额，但以后网商银行与其他银行做银行间的转账交易，则不会再有任何限额。”俞胜法并不想隐瞒这张银行牌照对于蚂蚁金服最务实的一项价值。

　　未来，一旦解决账户难题，网商银行首先会建议用户将银行账户和支付宝的账号完成绑定。支付宝账户与银行账户之间，从此可以实现更多的业务同步挂钩操作。“那时候，用户用网商银行的账户，跟用支付宝账户将会一样方便。同时支付宝遇到的那些限额问题，可以通过网商银行来解决。”俞胜法说。

　　尽管彼此都公开表示看不上对方，阿里巴巴与商业银行国家队之间，多年来又一直保持着某种竞合默契。至少在尚不拥有自己的银行之前，支付宝在与银行间的资金清算业务中，还是扮演相对弱势的乙方。

　　这种格局未来也许很快就会发生某种微妙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