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龚古尔文学奖颁给了马迪亚斯·埃纳尔(Mathias Enard)的新作《指南针》(Boussole),这让我颇为喜悦。一来是,在我看来这本书是近几年获得龚古尔文学奖的小说中文学性最高的一部;二来是,我一直期待埃纳尔更直接地写一写东方和东方学,这一次他终于满足了我的心愿。
这本小说有近400页,线索复杂,目录也非常具有欺骗性,其实那不是读者正在阅读的这本书的目录,而是小说主人公认为自己可以写的一本书的目录。这本书对文学史和文化史有重重指涉,如果要解锁,可用十位在书中或隐或现出现的作家作为十把钥匙:普鲁斯特,乔伊斯,大卫·洛奇,歌德,塞利纳,佩雷克,波德莱尔、波拉尼奥、海达亚特和克劳迪奥·马格利斯。
钥匙1 普鲁斯特式的开头
小说第一页,就是一个长达整整一页的长句,这当然让人想起普鲁斯特著名的开头,而这本小说其实写的也正是奥地利音乐学家弗朗茨·里特尔在他维也纳公寓中失眠的一夜。辗转反侧的主人公不断地在想念他的情人萨拉,一位正在婆罗洲古晋做田野调查的东方学家。所以像章节标题一样多次出现的数个时间点,才是这本小说真正的时间划分和推进,你可以把它当作是一个失眠的故事,不过普鲁斯特的主人公只不过胡思乱想了几十页,而这部书的主人公则足足胡思乱想了几百页。
钥匙2 乔伊斯式的长句
也许这么长的句子会让读者有点害怕,不用担心,第二页每个句子就大概只有半页长了。而且和埃纳尔2008年的名作《区》(ZONE)相比,这本小说的长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这么长的句子并不是故意要吓走读者,而是因为作者希望找到一种足以像时间本身一样的形式,一刹那就包含了生命所有的时刻,他把所有准备好的资料放进一个句子,正是为了打造这样的一种“当代史诗”。这当然有向乔伊斯学习和致敬的意思,但埃纳尔的长句比《尤利西斯》结尾那一大段著名的无标点文字更极端,而最新的这本小说也很类似乔伊斯,只写了主人公生命中的一小段时间,不过不是24个小时,而是从夜里11点到早上6点,仅仅7个小时。
钥匙3 大卫·洛奇式的《小世界》
而小说的主题会让熟悉大卫·洛奇的读者马上想到《小世界》这本书,小说的主人公甚至自己还想到了要重读《小世界》,因为他认为这本书是了解学术界的一本最佳入门读物,而他本人和情人萨拉以及其他东方学家开会等情节也酷似《小世界》,两位作者都颇为熟悉各自写到的学术界,对学术圈不陌生的读者看了肯定要会心一笑,不过埃纳尔对东方学界的描写并非完全是为了嘲讽,他有一种重振歌德提倡的世界文学的理想。
钥匙4 歌德式的核心
歌德的著名组诗《西东合集》是受波斯诗人哈菲兹《诗歌集》的影响,是东西方的视域融合,这也是埃纳尔新作所呼吁的。可以说,这个主题是埃纳尔所有小说的核心,受到苏丹邀请前往君士坦丁堡的米开朗琪罗(《和他们说说战争、国王和大象》),“阿拉伯之春”时在西班牙游荡的摩洛哥青年(《小偷街》),这些想象的旅行让西方读者在东西方日益隔绝的当下重新反思,东方这个“他者”,究竟对西方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性”这个词也正是这本小说的关键词,女主人公萨拉的博士论文题目是《西方与东方之间的他者观种种》,研究的是一位伊朗作家和翻译家海达亚特,比较了他和卡夫卡以及他在巴黎的同时代人于连·格拉克,而她本人对于男主人公来说代表着东方,男主人公最后也意识到,他对萨拉的精神渴望源自他对自身中他性的探索欲望。正在死亡的古典音乐研究者,不正是西方的绝佳象征?这位音乐学家研究的是西方古典音乐中的东方,通过他,作者埃纳尔其实想要表达,西方无法真正离开东方,只有探索、认出并接受西方自身中的东方,病重的西方才能真正痊愈。
钥匙5 塞利纳式的想象
这样的“相认”绝不比尤利西斯返乡时的一系列相认容易,走出固执的旧我需要各种“旅行”。就拿歌德来说,创作《西东合集》也是一种“纸上神游”的东方之旅。这往往是想象的旅行,就像塞利纳在《长夜行》引言中所说,属于我们自己的旅行完全是想象性的,从生命到死亡,人,动物,城市和事物,一切都是想象出来的,这样的旅行就是一本小说,而小说不过是一个虚构的故事。每个人都可以写这么一部小说,只需闭上双眼,它就来了,我们就到了生命的另一边,到了死亡和睡眠的领域,到了梦幻的领域。
钥匙6 佩雷克式的传统
佩雷克的《沉睡的人》也秉承这样的理念,小说一开头他就说:“你一闭眼,睡眠的冒险就开始了。”当然,埃纳尔的小说得算是“失眠的冒险”,但他只是把佩雷克的说法翻了个面,实质上和塞利纳与佩雷克属于一个传统,都和《沉睡的人》引言中卡夫卡的话别无二致:你并不需要出门,只需聆听,甚至不需要聆听,只需等待,只需保持沉默,世界自然会向你展开。
钥匙7 波德莱尔式的致幻剂
当然,如果有一些辅助,动身旅行总会更加容易,要“飞”起来,可能需要某些特殊的刺激。书中写到的刺激是鸦片,这简直是西方幻想旅行的标配,从柯勒律治和波德莱尔的鸦片到二十世纪的大麻,致幻药物总和文学纠缠不清。这本书也不例外,但全书第一句话写到的“我们是两个鸦片吸食者,每个都在自己的云烟中,外界的什么都看不到,孤立着,永远不理解对方”,其实写的也是西方和东方。两者都在自己的幻象和对对方永恒的误解中孤独存在着,东西方如何走出各种精神鸦片的迷雾真正看到对方,恐怕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严峻的问题之一。
但文学的作用究竟有多大?可能文学也是某种鸦片,如波德莱尔诗中所说,可以让我们的灵魂进入某种无限,赋予灵魂莫大的能力,但一旦醒来,也许会发现这不过是一场幻象。埃纳尔非常清楚这一点,但他还是对理解存有希望,就此而言,他还是一位乐观的理想主义者:塞利纳在《长夜行》的序曲中把人生比作冬夜的旅行,人向天空中寻找路径,天上却一片漆黑,没有指路的明星,埃纳尔则认为还是有这样的指南针,他给出了希望的方位,但谁能知道人类会走向何方?
小说结束处以扉页后就引用过的序诗收尾,主人公弗朗茨·里特尔引用了另一位弗朗茨的歌曲,舒伯特的《冬之旅》中有这样四句:“眼睛我再一次闭上,心却还击打得如此温暖。何时你们的叶片又莹绿在窗?何时我把我的爱人拥在胸前?”里特尔认为人不妨让自己走向情感,走向希望的温和太阳。
钥匙8 波拉尼奥式的主角
小说主人公把情人萨拉叫做“荒野侦探”,书中各种教授学者的活动则让人想起波拉尼奥的另一本小说《2666》,像波拉尼奥的主角们一样,这本小说的男女主人公也在寻找,他们寻找的是什么?小说开始不久就给出了答案。
钥匙9 海达亚特式的主题
男主人公里特尔认为,情人萨拉的一切学术探索和种种田野考察,不过是用旅行、知识和神秘来治愈自身的黑胆汁,他觉得他自己也被这种“发达疾病”困扰,也有所谓的“结构性抑郁”,他所寻求的,也是这种自我理解和自我治愈,而这正是萨拉博士论文研究的伊朗作家海达亚特的主题。
钥匙10 马格利斯式的东方之旅
但旅行的意义究竟何在?我们出门是为了远方还是为了返乡?从《奥德赛》开始,出行的人最终还是要返乡,但回返者靠着旅行得以丰富自身。书中男女主角大段讨论了马格利斯的《多瑙河》,讨论了作为“东方之门”的维也纳。作为中国人,我想起的反倒是马格利斯2003年、2004年在越南、中国和伊朗的旅行,返回欧洲之后,他写到这次东方之旅时这么说:无论好坏,生命终究是在家乡展开;而旅行,无论多么激情,总是休息、逃遁和不负责任,所以我们总要回到家乡,回到严肃的世界。西方的东方学需要反思和变革,一百年的学习和效法之后,我们也该认真考虑一下,东方的西方学,是不是也需要类似的反思和变革?我们出门旅行,是不是总还需要想想,何时返乡,如何返乡?
本版撰文/特约撰稿人艾洛(发自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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