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村直登和他的“城”(组图)

　　日本福岛县双叶郡富冈町，55岁的松村直登是这个小镇上唯一的居民。

　　2011年福岛核泄漏事故后，附近居民被紧急疏散到安全区域，距核电站仅12公里的富冈町被划为生存禁区，成为一座“鬼城”。

　　在将家人送到安全城市后，松村返回富冈，照顾着被遗弃的动物，生活至今。松村的故事感动了很多人，被称为“福岛的动物守护者”“反核斗士”。他们给他捐款，给他加油。

　　松村非常清楚呆在富冈的危害，但他仍决心留下来直到死去。他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个曾被形容得无限美好的核能源，如今给他们带来多么惨痛的打击。

　　返回“鬼城”

　　“如果我放弃，走了，那一切都结束了。我有责任留下来，我也有权利留下来。”

　　松村的家在一座被密林包围的半山坡上，面朝大海。屋门口拴着一只铁锈色的成年家犬，见到生人来也没任何“表示”。

　　一个多小时后，一辆双排座小卡车驶来，家犬一阵骚动。一个头发花白的男子从车上走下来，家犬奋力地扑向他。

　　他就是松村直登。55岁的他中等身材，看上去体格壮实，不过一头白发，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不少。

　　松村搂着狗亲昵了会，然后将我们迎进客厅。客厅里摆着一张榻榻米，上面堆满了杂志、衣物、被子，以及酒瓶和快餐食品包装。几只猫懒懒的在有阳光的地方眯着眼。松村温柔地把猫咪抱起来放出屋子，然后用手臂迅速扫开一片空地，放上坐垫，招呼我们入座。

　　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海报。画面中，松村挥起右臂向几百米外的福岛第一核电站扔出一块石头。

　　“这是我让一个国外摄影师给我拍的，我只是想用这样的方式表达我的愤怒。”松村说。

　　松村的愤怒，源于4年多前的一场灾难。

　　2011年3月11日，日本东北海域发生里氏9.0级地震并引发海啸。第二天，福岛第一核电站发生放射性物质泄漏。为了避免受到核辐射影响，日本政府决定，将核电站方圆20公里内的居民紧急疏散到安全区域。

　　松村所在富冈町是福岛第二核电站所在地，距第一核电站不过12公里。松村不得不带着家人，逃难似的一路南下。

　　他先是开车来到一个亲戚家，却被拒绝收留，因为担心他们染上了核辐射，避难所也人满为患。甚至路途中想停车加点油，加油站工作人员一看车牌号是福岛的，也将他们挡在加油站外。

　　这一切让松村心灰意冷，“足以说服我回家了”。于是安顿好妻儿后，松村独自一人返回了富冈。

　　但富冈已非人间。这个曾经拥有16000多人的繁华小镇一片死寂。坍塌的房屋，一头扎进路边草丛的汽车，马路上到处散落着破损的衣服、鞋子、行李箱。最让他难受的是，那些圈着的牛和马等牲口，瘦骨嶙峋，蜷缩在地，身上爬满蛆虫。

　　松村把生还的宠物和牲口们圈养起来，每天开着小卡车，带着食物去喂养它们。后来只要一听到卡车的声音，就会闻声聚集过来。

　　最初，日本自卫队的官兵和警察都过来劝说，让他为了安全离开富冈。松村告诉他们，你们如果答应照料这些动物，我就离开。但没人能做出承诺。

　　“如果我放弃，走了，那一切都结束了。我有责任留下来，我也有权利留下来。”松村说。

　　与动物为伴“我照顾的牛死了，不能埋在别的地方，这会侵犯他人的私人领地。所以，我把它们都埋在自家地里。”

　　照顾这些无主动物，成了松村这4年来的日常生活。

　　冬季的日本昼短夜长，喂完家里的猫猫狗狗，再运送牧草到两个牧场，一天的时间基本就过完了。夏季白天时间长些，松村会加入到政府主导的除染工作中去。一来可以为重建家园做点事，二来每天还可以得到2万日元报酬，可以补贴喂养动物的支出。

　　4年多时间里，松村先后照料了四百多头牛、上百只猫狗，以及猪、野猪、鸡等，还有两只鸵鸟。

　　松村告诉记者，这两只鸵鸟曾是福岛第一核电站的吉祥物。当时他返回富冈后不久，一次在开车途中看到它们，便停下车取出猫狗粮进行喂养。没想到两只鸵鸟一直追到松村家。松村于心不忍，于是将它们带回家一起照顾。

　　两只鸵鸟先后病死后，松村把它们埋在自家树林里每天去牧场的路上。松村还在埋葬地竖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日文“桃子”——他给两只鸵鸟取的名字。

　　记者看到，墓前有块平整的石头，上面摆着几个鲜红的柿子。松村说，“桃子”生前就栖居在柿子树下，每到柿子成熟时，身高两米多的它们只需仰下头就能啄食。

　　但长期暴露在辐射环境中，不少动物相继出现疾病死亡。松村都会把它们的尸体运到自家树林进行深埋。

　　今年11月中旬，松村用吊车、运输车和挖掘机，整整忙活了三天，才将一头牛的尸体深埋在树林中。

　　“我照顾的牛死了，不能埋在别的地方，这会侵犯他人的私人领地。所以，我把它们都埋在自家地里。”松村说。

　　如今，松村照顾的动物有24头牛、1匹马、2只驯化的野猪、1条狗和20多只猫。牛马主要分布在两处牧场，一处离家只有200米，是松村在自家田地围起的约一亩多地的小牧场，养了12头牛和一匹马。另一处牧场在8公里外，离福岛第一核电站只有4公里。

　　为了给动物提供安全的饲料，松村每年的花费超过8万美元。

　　好在有网络。

　　松村的“脸书”账号现在有5万多粉丝，经常会收到来自日本乃至世界各地的捐款。

　　松村采购的牧草主要来自北海道，草源充足质量也好，每捆牧草的价格在一万日元（折合人民币500多元）左右，但路途遥远，运输费用不菲。

　　北海道马上要进入雪季，新草要到明年3月雪化后才有，松村目前最紧迫的任务是筹集大量牧草，让动物们挨过这个冬季。

　　“现在缺口三大车72捆的量，加运输费大约需要13000多美元。”松村说。

　　反核斗士“他们常说，核电站是最坚固的建筑，不怕地震、不怕海啸，每个电站都有多种安全措施，根本不用顾虑。”

　　松村的故事被媒体广泛关注后，有人称他是“福岛的动物守护者”，有人赞扬他是“反核斗士”。

　　不过松村向记者坦言，他不喜欢这个称呼。但他珍惜每一个向世界发出声音的机会，他要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个曾被形容得无限美好的核能源，如今给富冈町带来多么惨痛的打击。

　　松村说，作为福岛县双叶郡下辖的一个小镇，富冈和福岛周边的多数小镇一样，面朝大海，植被茂密、风景秀丽，早年只是一个以农业为主导的贫困镇，人们主要靠外出务工养家。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东京电力公司在福岛建设核电站，镇上很多居民应聘成为核电站工作人员。外出务工的人员逐步回流，小镇的规模慢慢扩大，生活开始富庶起来。

　　松村告诉记者，核电站建设初期，东电公司的各种宣传令居民相信，日本的核电站是世界上最安全的，不可能发生事故。

　　“他们常说，核电站是最坚固的建筑，不怕地震、不怕海啸，每个电站都有多种安全措施，根本不用顾虑。”松村所认识的在核电站工作的镇上居民都这么告诉他。

　　但灾难还是发生了。

　　如今，富冈政府已经搬迁到福岛县一个更安全的地方，数以千计的居民住在临时搭建的庇护所中，更多的人则已分散在全国各地，包括松村的妻子和孩子。

　　他们住在远离辐射的城市，松村时常抽空去探望。对于他人的询问，松村都会温和地予以拒绝。他担心他们的信息和影像一旦被外界知晓，很可能会受到歧视。歧视也许不是恶意的，但对核辐射的恐惧仍普遍存在。

　　恐惧，不仅来自外界，也来自内心。

　　核泄漏事故一年后，松村接受了东京大学医学部的体检。结果出来后，医生盯着他的眼睛告诉他，他体内的辐射剂量远高于常人。也许三四十年内不会有问题，但在没有任何临床依据的情况下，一切都是未知的。

　　“我已经被辐射了，照顾这些同样被辐射的动物就更理所当然了。”松村如此安慰自己。

　　2011年5月12日，日本政府下令，要求对富冈的动物实施安乐死。为了不让它们被杀戮，松村尽可能把能聚集到一起的动物圈到两处牧场，并建起围挡。

　　“这是我围起的牧场，我还在照顾它们。你们未经我的许可不能进入，否则就是违法。”他对清理动物的工作人员说。

　　松村认为，政府杀绝禁区的动物是对生命的不尊重。他说，它们和人一样，都是这次核泄漏事故的受害对象，不应该被屠杀，也不该任其饿死。

　　辐射之下“这样的夜晚，过去是昆虫唱歌的时候，现在它们不知道去哪儿了？”

　　东京时间下午4点，天就几乎完全黑了下来。

　　得到松村的允许，11月24日晚上，记者得以留宿在他家中。松村通过翻译告诉记者，按照政府规定，下午3点，除了他自己，所有在禁区范围内参与污染处理的工作人员及安保人员等必须撤离。

　　“你住在我这儿，就算是我的家人和朋友，只要不外出，都是合法的。”松村对记者说，“欢迎您留宿。不过，因为家里辐射量也是超过政府认定的安全值，留宿会给您带来一定的风险，这个风险需要您自己承担。”

　　核辐射无处不在。

　　松村门前不远有一片田地，核泄漏事故发生后，他曾把成熟的稻谷采集送去检测，很多指标超过规定安全值的10倍以上。

　　树木也未能幸免。日本环境省抽检的结果显示，这些树木的辐射值高出正常标准40-70倍。

　　两年前，东京大学对松村的屋内外都进行了检测，显示辐射值屋内为2微西弗/小时，屋外最高点达7微西弗/小时。而根据日本环境省的标准，低于0.23微西弗/小时才是可以居住的标准。（对日常工作中不接触辐射性工作的人来说，每年正常的天然辐射量为1000~2000微西弗。）

　　4年多过去了，核辐射依然居高不下。

　　进入富冈后，记者和优酷《我是谁》摄制组同行使用2台不同型号的便携式辐射检测仪，对松村房屋周边进行检测发现，数据基本在1微西弗/小时左右。虽然和两年前相比有明显下降，但依然是不适合人类居住的高危环境。

　　但松村的日子依旧。

　　晚上，松村会看两小时的电视，给家人打打电话，或者用iPad上网、和亲人视频聊天。

　　越来越多的人被他所感动，给他捐钱、加油，通过网络或电话向他表达敬意。

　　2013年2月4日，日本首相安倍晋三的夫人安倍昭惠专程来看望松村，还跟着他一起去牧场喂牛马。临走时，安倍昭惠在松村客厅的墙壁上写下了“爱”并画了颗“心”形的图案，表达对松村的敬意。

　　日本国内的演艺界明星、画家，也时常来造访，给松村加油，给动物捐助饲料。他们的签名、绘画和祝福语写满了墙壁。

　　晚上和记者聊天时，松村喝了几两烧酒，烟也几乎不间断，没多久烟灰缸就满了。松村说，以前一天不到一包烟，现在大概每天要抽3包。

　　“也许有一天我死了，不是因为辐射，而是烟抽多了。”松村自嘲地说。

　　该到休息的时候，此时的夜晚出奇的宁静，除了微风抚过枝头的声响，在乌云密布的阴郁天空下，房子周围的森林在黑夜里像巨大的黑洞一样深邃。

　　“这样的夜晚，过去是昆虫唱歌的时候，现在它们不知道去哪儿了？”松村说。

　　新京报首席记者 陈杰 摄影报道

https://business.sohu.com/20151213/n431070327.shtml business.sohu.com false 新京报 https://epaper.bjnews.com.cn/html/2015-12/13/content_612579.htm?div=-1 report 6705 福岛第一核电站10公里处，松村在家附近常去的一处小镇广场，齐人高的杂草从碎石地长出来。松村说，这里以前没有一根杂草，四年多来，广场已被杂草占据。2013年2月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