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成不了圣人，我也成不了圣人。每一个撺掇别人去成为圣人的人，最后都变成了魔鬼。惟有日常生活的壮丽，才能成就人性的瑰丽。
▲《血战钢锯岭》预告片
有人问，为什么李安拍不出《血战钢锯岭》？
要想回答这个问题，首先得知道梅尔·吉布森和李安就是两种人，无论在电影里，还是在对人的理解上。
吉布森的成名作是《轰天炮》（又译《致命武器》）系列，几乎奠定了整整一代人关于流氓警察的想象。而他在担任导演之后的每部电影，几乎都是荷尔蒙、鲜血和信仰的燃烧。《勇敢的心》《基督受难记》和《启示录》，每一部都是对人的信仰的终极考验。
《血战钢锯岭》何尝不是如此？
吉布森就是一个基督教福音战士，他几乎所有的作品都为了诠释几个关键词：正义，信仰，铁与血的战斗。所有的直男都应该本能地热爱吉布森。
但是李安从出道开始就是一个小男人。他的成名作是《推手》，讲的是一个退休老人在美国的文化挑战。后来的《喜宴》、《饮食男女》也都是日常人生的困厄与彷徨。
他用了自己漫长的电影生涯只讲了两个字：选择。
《卧虎藏龙》里的玉娇龙是面对自由与责任的选择；《断背山》里是对情感与忠诚的选择；《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对人性明暗的选择；而到了《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已经简单化到了对个人生活的选择。
钢锯岭神圣吗？
德斯蒙德·道斯是在一次几乎杀死自己兄弟的斗殴中开悟了基督“你不可杀人”的教诲的。他后来所有的行为举止全部都从这里而来。从那以后的道斯就已经迹近于圣人了。
他对于多萝西·舒特的爱情是浪漫而接近于完美的；他对于战友的宽容与爱护是接近于完美的；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对于信仰的坚持是完美无缺的，无论是在面对战友的诘难和军事法庭的暴戾时，他依然保持着他少年蜘蛛侠一样天真而无邪的笑容。
▲《血战钢锯岭》剧照
当一个如此完美的基督教圣人，在钢锯岭血色撤退时分，突然接受了天启，成长为真正的圣人，完成了他命定的神圣使命，拯救了75个美军士兵的生命，乃是从杀父-救赎-成道的一个完美历程。
所有的圣人都是如此成长起来的。
嗯，《血战钢锯岭》告诉我们的，就是一个完美圣人的养成。
不过，且慢。尽管道斯可能的确是一个圣人，但是吉布森却不是。在狂热宗教支撑之下的吉布森却一而再地暴露了他作为一个凡人对于圣人的不完美诠释。
也许是为了让道斯的圣人形象更加完美，道斯几乎所有的身边人（除了面目模糊的多萝西以外），都是千疮百孔。
何止如此，他们简直就是世界上行走的七宗罪：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色欲、暴食。
除了道斯以外，我们几乎要憎恨这些凡俗之人，他们不理解圣人、虐待圣人，甚至差点就残杀了圣人。
在钢锯岭打响战斗之前，这就是基督受难记的军旅版。
他们是不信神的人。不信神的人都是虫子。他们只能等着被拯救。否则他们就是死路一条。所以再次上钢锯岭的时候，凡夫俗子们哪怕错过总攻时间，也要让圣人为他们祈祷。
而最恐怖的地方在于：圣人是双重标准的。圣人的恩泽有没有给到日本人呢？他的战友说：他甚至救了几个日本人！甚至！也就是说，在圣人的眼里，日本人只是顺便救救的。在美国战争电影里，经常有一句话说“let them burn”（让他们烧）。大约圣人就是这么干的，let them burn。
基督教里可不是这么说的。圣经里说：要爱你的敌人。
《圣经·旧约》和《圣经·新约》就像电视连续剧一样。
旧约里的上帝是暴怒和残酷的，大洪水和索多玛，都是旧约里的。但是新约里的上帝成为了一个没有脾气的白面书生。
其实道理很简单，上帝知道你们这些红尘滚滚里的同性恋牛仔（《断背山》）、贪恋爱欲者（《饮食男女》）、放纵自由者（《卧虎藏龙》）是没救的，所以，他让自己的独生子降临到你们身边，陪着你们受苦，为你们受难，拔你们出苦难的深渊，看见天堂的荣光。
不爱兄弟者，不能成为圣人；不爱敌人者，也不能成为圣人。
▲《血战钢锯岭》剧照
道斯最后那一脚，把手榴弹踢向了日本降卒。没有扛枪，并不是没有杀人。
当然啦，对于终生以日本为敌的中国观众而言，看着美国鬼子放肆地屠戮日本鬼子，那必须是很开心的。
我还能说什么？
120帧3D4K的生命选择
比利·林恩加入军队是没有选择的。在林恩成为美国英雄之前，他所有的行为都是本能的和被迫的。
他入伍是因为帮助姐姐报复已经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进行的；他跳出战壕拯救受伤倒地的长官是本能行动；他在肉搏时杀死了吉哈德士兵是因为在这样的情形下只有你死我活。
但是比利·林恩几乎就恍惚了，他真以为自己就是一个被爱国信仰所驱动的美国英雄了。怎么能不恍惚呢？他的故事要高价卖给别人拍电影了，他所相中的美人自己投怀送抱了，他可以堂而皇之地退出美国军队而不必再去过那种刀口舔血的生活了。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完美。
可是总是有那么一点不和谐的小细节存在在那里。贪婪的老板可不是为了什么伟大的爱国情怀要投钱拍电影，油井老板居然说他赚钱就是为了让你们这些美国孩子早点回家；最可恶的是那些粗俗的球场工人们，居然就是因为看不惯他们而对他们大打出手，根本罔顾了他们如此浴血奋战所打下来的一个自由世界。
这算什么？！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剧照
当比利·林恩站在球场中央，而他的偶像真命天女丰乳肥臀在他的面前搔首弄姿取悦全国的观众的时候，他却忘记了这一切如此光芒四射，如此光怪陆离，他只能想起在那个废弃的水泥管子中他将军刀扎入敌人身体里的时候的那个生命最后的充满血丝的眼神，甚至是刀子进入对方身体时候的钝感。
那一刻我热泪盈眶。
比利·林恩在最后和美人告别的时候证实了自己的想法。他跟美人说，我差点就想逃离军队和你一起生活了。美人受了惊吓问道：为什么？！
他只是微笑一下走开了。因为林恩认识到生活的本质：无论你是被迫进入的也好，还是主动进入的也好，每个人都应该尊重生活本身。林恩选择重新回到战友身边，并不是什么伟大的使命感驱使，而只是一个真正的、千疮百孔的凡夫俗子，选择属于自己的生命而已。因为他没有拯救的长官告诉他，你善于当一个士兵。
这是李安的又一次进化。
▲《卧虎藏龙》剧照
在《卧虎藏龙》中，他让玉娇龙在生命自由和世俗规范中选择；在《断背山》中，他让恩尼斯在爱情忠贞和生命中选择；在《少年派》中，他让派在生命延续和善恶之中选择。这些选择多少都有着奇幻诡异或者时代局限的束缚背景。但是比利·林恩的选择却简洁自由得很，没有那么大的纠结。但是林恩却选择了束缚。
这就是终极的人性。自由是终不可得的，束缚就是自由。
李安为什么用了120帧3D4K的技术？他生怕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根本就不明白这样选择所要付出的苦难。所以他用高清技术，让你们看清楚在这个选择过程中每一个痛楚的眼神，肌肉的抽搐和灵魂的战栗。
如果你看懂了的话。
圣人不可有，而凡俗常在
所以拿钢锯岭和比利·林恩做比较，实在是无比荒唐的一件事情。
在吉布森看起来，信仰就是血滋拉忽的，他逼着你一次次血肉模糊地拷打自己和别人，然后让你仰望星空，寻找上帝，追随圣人。
但是他忘了一件事情：上帝道成肉身，不是要让世人做出牺牲，肉身成道，而是通过自己所深受的苦难，让凡俗看见上帝的荣光，从而追随他，敬仰他，成为他的信徒，爱自己，爱别人，爱敌人。
▲导演李安
李安是不信神的。他反而知道每个世人都生活在日常琐碎的罪恶之中，每个人都在欲望的浮沉之中行拂乱自己的信仰。救赎的力量从来并不来自于外力的狂暴，而来自于日常生活的修行。在少年派海上奇景的华彩光芒之中，人性的邪恶如日中天；而在林恩平淡无奇的漫长中场行走之中，人性的光辉却光芒四射。
直男癌们从来酷爱痛痛快快的杀戮和血肉横飞的战争场面，其实我也爱。这就是人性吧，我们内心都埋藏着一个killing machine的欲望。仅此而已。你也成不了圣人，我也成不了圣人。每一个撺掇别人去成为圣人的人，最后都变成了魔鬼。
惟有日常生活的壮丽，才能成就人性的瑰丽。我选择李安。
连清川
冰川思想库研究员
最近更新
激荡思想 · 追求真知
公众号ID：bingchuansxk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