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20年底以来,以NFT(non-fungible token,非同质化代币)为代表的加密技术一下火遍艺术圈。伴随着加密艺术品交易记录的一次次刷新,“区块链”“元宇宙”等IT术语开始频繁出现在艺术媒体中。如今,AI已成新的热点,而区块链的热潮似乎已成过往。去年年初以来,各种加密货币价格多次暴跌;11月,全球第二大货币交易所FTX宣布破产,巨额资金蒸发;上周,美国硅谷银行(SVB)宣布破产,再次引发波动……加密金融系统的危机也使得本就存在的质疑声音进一步放大, 而加密艺术,也似乎面临“墙倒众人推”的合法性危机。
也许正因为如此,在3月14日开幕的“加密艺术:一种新的可能性”展览的前言中,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强调了自身的学术身份:少了金钱的强势和投机者的黄袍加身,我们有了更多的机会冷静而深入地思考加密技术与艺术、艺术家和美术馆的关系。
展览现场
— 01 —
加密的艺术还是加密作为艺术?
加密艺术面临的第一个问题事关其定位,即身份认同(identity)问题——只要想想身份政治如何困扰今天的艺术界,就能知道这是个难题。从名称上来说,“加密”(crypto)指示这种艺术中使用的区块链技术,也标记出其区别于其它艺术类型的特征。同时,“加密”与“艺术”的这种连接并非自然直观,其中具有一种有待调和的不和谐:区块链本身是一种加密数字记录的系统,而这些(不论是同质化还是非同质化的)数字记录主要是作为货币来使用的。因此,与更传统的“数字艺术”、“多媒体艺术”等指称不同, 当“加密”用来修饰“艺术”时,与其说指向一种艺术形式,不如说更多的是交易的形式。如此看来,加密艺术进入大众和专业视野时,话题总是围绕着市场,也就顺理成章。问题是,许多讨论在一开始就犯了错误: 在首先应当描述被交换的艺术品时,却罗列了一长串交换过程所具有的特征。
HACKATAO 《粉红熊》 视频 4秒 2020
阿列桑德罗·扎尼耶 《ENT4》 灯光装置 60x60x90cm 2022
如此一来,“万物皆可NFT”的说法就不再是理想,反而成了麻烦。加密技术赋予了作品来自区块链的独一性和稀缺性保证,但并未将其与区块链中的其它商品区分开来。在过去的两年中,各大艺术平台与一般的大众网络平台推出了无数的NFT产品,其中有些被冠上了艺术之名,有些则没有,但其宣传销售方式则几乎雷同。毕竟重要的是交换过程,而非交换对象。当然,需要注意的是,在这段NFT热中,各大平台的“NFT产品”是不是真正意义上的NFT本身还值得怀疑——去年停止销售、近日宣布即将下线的腾讯数字收藏平台“幻核”,自始至终没有摆脱“卖图片”的质疑。 人们曾相信,加密技术为艺术品的所有权提供了保证,但与其说算法保护了所有权,不如说它保护的是这种所有权的概念,而对实际作品的保护则被剥离了,留下的只有宣传和炒作。
比尔利斯 《被误解的》 视频 15秒 2022
SMACK 《自我追求者》 4K单路数字动画 1分23秒 2019
那么,加密艺术是否就是一场当代的“郁金香狂热” (注:17世纪荷兰郁金香价格历经飞涨和暴跌,后演变为“金融泡沫”的代名词)呢?这正是一所学术型美术馆在展览中要呈现的问题。也许,加密艺术在今天迫切需要的是一个格林伯格(Clement Greenberg)式的人物——格林伯格以一种斗争性的姿态强调,甚至是规定了现代绘画的特质,而尽管今天没有人会将平面性视为绘画的本质,但对20世纪的抽象艺术及艺术家们来说,格林伯格提供了一种身份合法性的有力论证。同样,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对机械复制时代的描述打开了版画、摄影、电影等艺术的新美学空间,而今天,数字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仍在等待着真正为它注入能量的话语。展览开幕活动中提到, 以新重组的实验艺术与科技艺术学院为代表,中央美院的师生已经在积极进行着探索。“加密”可以成为一种新媒介吗?把视线从市场上挪开之后,问题的答案还不见得那么悲观。
— 02 —
并未被充分讨论的去中心化
去中心化(decentralization)是区块链最被称道的公共价值之一,也是整个“元宇宙”乌托邦设想的标志。其中,依靠算法连接的、彼此独立的服务器可以保证数据无法被篡改,并能在每个具体单位中被检验。在展览开幕活动中,去中心化也是被嘉宾们反复强调和赞颂的特质,代表着重建信任与共识、改善分裂与破碎的社会症候的新思路。从政治和伦理的角度来看,去中心化顺应了今天关心个体、边缘,反思传统中心主义的整体趋势,这种趋势此前主要是作为“后现代”出现在文化领域的,而加密技术为其带来了经济乃至更广层面的新可能——这也是展览标题所呈现的。
安德烈·博纳托 《AB无限1》 视频 6分钟 2022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种关于去中心化的共识中,那纠缠加密艺术自身的分裂倾向同样存在。去中心化被认为将改变艺术家与观众之间的关系,的确, 自加密艺术流行开来,我们看到的最为直观的进步,即是大量的数字艺术家找到了一种可行的获得收入的方式,他们往往是典型的互联网精神的继承者,乐于在线上分享自己的创作,而为了确保作品展示的开放性,这种分享常常是免费的。与之相对的是,他们不得不通过其它方式谋生,这也部分影响了人们看待其艺术家身份的专业性。展览中大部分艺术家都有时尚、电影、游戏等流行文化工业领域的工作经验,恰恰证明了这一点。
费德里科·克拉皮斯 《红灯区》 视频 27秒 2022
DotPigeon 《失败者阶层》 视频 30秒 2022
但是,这种潜在的新分配方式构成的经济共同体,是否能对情感和政治共同体产生直接影响(或产生积极的影响),还要打上一个问号。人们相信,加密技术保证的不可篡改信息同样保证了共识,甚至出现了“代码即法律”(code is law)的口号,但这种看法是错误的。正是因为看到了第一批判和第二批判之间难以弥合的断裂,康德才提出了关于判断力的第三批判。同样,为交易担保的去中心化,无法直接成为美学和政治连结的依据。在上个世纪后半,延续康德的努力,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在面对现代性问题时指出,在事实性和有效性之间不是直观对应的关系,这种连接必须建立在交往行动的基础上,基于此提出了著名的“公共空间”概念。在区块链的环境中,事实是由算法“独断”的,它确保的是虚拟世界中模仿自然的部分,而不是法律的部分。 去中心化的交易本身,不足以形成去中心化的公共空间。依靠“人不呼吸就会死”这样的事实判断是无法维持共同体的——我们都知道,(至少在中国)没有人怀疑新冠病毒的事实性存在,而关于新冠的种种冲突则现实而复杂。
展览现场
于是我们又回到了加密艺术的身份混淆,以及其对市场的依赖。 与其说加密技术保障的是信任(belief),不如说是信用(credit)。也许正因如此,人们才总是忍不住重复提及加密艺术的价格。最终,这一问题也在展览的具体呈现中表现了出来。尽管展出作品共享了在资本、性别、种族、环境等等重大问题上的批判和开放态度,但展览本身并没能在这些主题与其呈现之间建立足够有说服力的关联,也未能突显加密艺术媒介层面的独特性——对于那些更关心视觉的观众来说,区分加密艺术和多媒体艺术(考虑到绝大多数作品的形式,也可以直接称为视频艺术)恐怕十分困难。
比普尔 《嘿》 图像 2021
隋建国 《尼比鲁·太阳系/地球》 MP4视频 8分8秒
这种困难说明,在去中心化议题中,美术馆同样面临身份认同的新问题。展览证明,至少在传统的展陈形式下,去中心化所设想的共同体是不现实的。尽管传统艺术机构可以利用区块链来管理用户,但去中心化的激进维度恰恰包含了对种种代理机制的解构。在今天,我们可以接受美术馆出于研究目的展示复制品,但假如对于某种艺术,美术馆只能展示复制品,而原作却可以通过我们的手机直接购买、查看(甚至我们手中的可能比美术馆屏幕里的更清晰),那我们还会去美术馆吗? 既然去中心化是加密艺术的突出价值,那么美术馆就不能仅仅将其作为数字化馆藏来处理。要在一个真正去中心化的艺术乌托邦中设想自己的形象,美术馆还必须大大拓展自己的想象。
— 03 —
在AI之外,我们会迎来自己的奇点吗?
在展览中,加密艺术也被和AI等新热点并置讨论,构成了一整套科技艺术的景观。对多数非科技专业人士来说,更普遍关心的是:数字技术是否真的即将抵达奇点 (注:singularity,或称技术奇点,指随着技术发展的不断加速,最终在某个时间点达到超越人类认知的水平)?另一个典型表述是:“我们是否很快会被AI取代?”这绝非异想天开,毕竟在几年前,这个问句中还不常包括“很快”二字。同时,技术论者(这一群体也在扩大)常常声称科技的进步是绝对的,作为历史进程不可阻挡,而反对者则都是卢德主义者(Luddite)——工业革命中砸毁机器的手工业者。而这种说法的问题在于,它是用一种堕落的方式来理解今天的“后人类”境况。
CB Hoyo 《Hoyoby’s》 视频 26秒 2022
今天的AI已经可以生产绘画,而艺术被认为是标志人类文明创造性的重要领域,这使得AI威胁论被进一步放大。可当我们重新审视时,会发现这种焦虑偏离了实质问题。“AI能否做到艺术家所做之事”不能从技术出发来讨论,而我们也早已不把技术作为艺术价值的决定因素。真正的问题是: 当AI可以帮我们快速地完成一些复杂工作的时候,我们准备好去做那些因为“繁重的眼前工作”而被无限推延的“真正重要的工作”了吗?这其实也非新鲜看法,马克思就是这样设想未来的。
安尼贝勒·西科诺尔菲 《流动》 视频 2分10秒 2022
马克思还以不同方式参与到我们的讨论中:在关于AI取代人的讨论中,有多少真正注意到,维持AI运作本身依赖多种层面的人类劳动?一幅由AI制作的绘画可以在美术比赛中获得第一名,这意味着什么?重点不在于是否应该给AI颁奖,而是是否应该颁奖给提交这件作品的人,这个AI使用者的行为反映了一个常常被忽略的问题: 当使用AI时,我们更多是在消费,消费AI开发者的劳动,以及AI利用技术收集来的庞大的人类劳动。悖论在于,AI技术受惠于一种理想化的人类共同体,但其自身的商品属性却处在资本主义逻辑中。AI应用可能进一步强化新自由主义培养出的“快乐的单身汉”想象:通过资本市场,个体不再需要与他人建立复杂的社会连结,就可以通过自己的专业能力获得收入,只要有了足够收入,就可以通过消费把自己照顾得井井有条,拥有体面的生活。这个幻想至少忽略了两点:1. 市场并未使他人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而仅仅是将他们变得不可见;2. 某些重要的劳动从未带来足够收入(例如那些主动分享创作、被AI作为数据来源的数字艺术家)。
朱塞佩·洛·夏沃 《胜利女神》 图像 2022
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用“拟客体”的概念提醒我们,主体与客体从来不是对立的范畴,对客体的认识总是在界定着主体。拒绝看到这一点,带来的就是主体的种种焦虑。 面对可能为人类提供解放性新定义的技术,我们却总是不断用它将人异化为技术曾经所处的位置,将“后人类”理解为“人类如物(商品)一般被耗费”的恐怖景观。AI技术为人带来全新的能量,但“人将被AI取代”的焦虑说明,我们仍然未能正视无数筑造了这个世界的人类劳动与创作。
露娜·生田 《记住我》 视频 1分30秒 2022
基律纳实验室 《红树林乌托邦》 视频 5秒 2022
在资本主义中,看不见的劳动常常因为其不可量化,正是在这里我们发现了加密艺术的潜力,它延续的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人类传统:人们出于种种信念自发地集合起来,分享知识、共同行动。区块链为其提供的是一种量化手段,而两年来的热潮提醒我们,要真正发挥这种潜力,就不能将量化简化为标价。沿着拉图尔的思考,真正重要的问题是,在技术之外,人类自己能否迎来奇点? 以决然的态度抛弃种种自恋与恋物的幻想,重构人与物(自然)的关系,并为此积极行动——“万物彼此相连,正如我们之间”,这才是“后人类”的伦理价值所在。在这个行动者的网络中,区块链和AI都有机会成为我们的有力同伴。
展览开幕对谈 左起: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副馆长王春辰,意大利代米克艺术博物馆(米兰)创始人及馆长皮尔·吉利奥·兰萨(Pier Giulio Lanza),代米克艺术博物馆策展人张远(Maya Zhang),加利福尼亚州立大学洛杉矶分校艺术教授、艺术家理查德·韦恩(Richard Wearn)
文丨罗逸飞
编辑|周纬萌
图片由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提供
展览信息
“加密艺术:一种新的可能性”
展览时间:2023年3月14日 - 3月24日
展览地点: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
主编|朱莉
审校|王姝
排版|杨柳青
责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