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贫寒，没有傲人学历，却以“庶民政治家”形象入主青瓦台；力主反腐，却在卸任后陷入腐败丑闻，魂断故里

　　5月23日清晨，韩国前总统卢武铉选择以跳崖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让整个韩国震惊。回首去看，卢武铉留在人们印象深处最后一个镜头，是他4月30日在前往最高法庭接受贿赂事件调查前，含着泪向民众鞠躬道歉。

　　“有时一身光环，有时一身伤痕”。卢武铉的一生，充满了跌宕起伏的戏剧色彩。他的离去，令众多韩国民众陷入悲恸，令韩国政坛开始反思，韩国现任总统李明博更是用“整个国家的悲剧”来形容他的离去

　　不能安度的晚年

　　2008年2月25日，卢武铉卸任。起初，他本打算在首尔郊区租一套房子，安度晚年。可没想到，由于户籍仍在庆尚南道老家，他竟然不具备在首尔租买房屋的资格。时任青瓦台总务秘书的郑相文对此解释说，即便是总统，也不属于能在首尔租房的人，而如果修改这一规定，也觉得过分，所以卢武铉就放弃了在首尔郊区定居的打算。

　　于是，卢武铉成为了韩国历史上第一个“归乡的总统”。卸任重返故乡后，他把精力都放在生态环境保护和当地的青少年夏令营活动上。可惜他的家乡并非世外桃源，是非亦没有离他远去。

　　今年4月初，韩国检察官称前总统卢武铉当政期间从一名商人处收取巨款；韩国检方决定对卢武铉和他的夫人权良淑进行传唤调查。11日，卢武铉夫人权良淑接受釜山地方检察厅传唤调查。

　　据韩国检方称，卢武铉的嫌疑主要包括：为清偿夫人权良淑的债务而收受钱财；以侄女婿延哲浩名义收取制鞋商朴渊次500万美元；通过郑相文收取朴渊次100万美元现金；以其老家峰下村开发名义从纤维公司老板姜锦远处收取70亿韩元等。如果上述行为发生在卢武铉总统的任期内，卢武铉又知道这些事实，将构成全面受贿罪。

　　回想2003年2月，卢武铉总统就职仪式，他慷慨陈词：“容纳违规和腐败的时代已经结束。希望社会领导深刻反省。”有韩国学者认为，卢武铉从一个无名小卒变成强有力的竞争者并最终赢得总统选举，这一方面得益于他的政治触觉，另一方面得益于当时韩国国民对政治的堕落和腐败充满愤怒和失望，而卢武铉恰好是旗帜鲜明的反对这一社会弊端。有学者还将卢武铉5年政权定义为“清净时代”，将他称为“廉洁先生”。

　　但是在检方的调查下，卢武铉的“清净时代”也不清净了，韩国上下无不感到震惊。4月30日，韩国各电视台面向所有韩国家庭现场直播了卢武铉迈进检察机关办公楼的瞬间。有韩国媒体在社论中说：2009年4月30日，是韩国政治羞耻日。

　　此前，4月7日至21日，卢武铉在个人网站“人活着的世界”连续发表5篇声明，向民众“道歉”。“(不管是受贿)500万，100万美元，这种说法出来以后，我处于什么话都无法说的地步。无论我知不知道，但我还是说了，‘是夫人干的，我不知道。’这句话只能让我自己更加难堪，但我还是说了。”

　　4月22日，卢武铉注明那是最后一篇博客，其中透露了强烈的绝望情绪，“我已经陷在无法出来的深渊，大家不能跟着掉进这个陷阱里，大家应该放弃我现在只剩下低着头，向国民请罪的事了。事情发展到某种程度，我会做的。”

　　一个月以后，5月23日，他从老家峰下村的山崖上跳了下去。而这一天，正是检查机关再次传唤他的妻子，并决定如何处理他本人的日子。

　　盖棺难定的功过

　　2002年韩国总统选举，出身贫民的卢武铉成功击败对手，成为韩国历史上学历最低的“草根总统”。许多民众亲切地称他为“傻瓜卢武铉”，还发起“爱卢会”力挺他。

　　好景不长，韩国民众对卢武铉的支持率随后出现下降，因为人们认为他无力兑现其承诺。在就职演说中，卢武铉承诺要结束地区政治、遏制飙升的房地产价格、增强韩国的竞争力。但出身法律界，对经济没有经验的卢武铉，在实际执行中显然有些力不从心。在他执政期间，韩国经济增长逐渐放缓，房价却飞速上涨。2007年，一本韩国词典甚至收录了一个新的词汇——“很卢武铉”，意思是很令人失望。

　　当时卢武铉对关于自己施政无能的批评，几乎没有还击之力，总是说一句话，就是“我们至少还很清廉”。如今看来，这句话已颇具讽刺意味。

　　“作为总统，他有欠成熟，施政也有不少错误。但他要根本性改变韩国社会的想法和努力，给予再高评价也不为过。”在卢武铉跳崖身亡后，《韩民族》报刊登社论这样评价他的政绩。

　　路透社的报道则认为，卢武铉的有功之处在于，同美国达成了一项自由贸易协议、改革了选举体制，让总统的职责变得更重。

　　此外，他为朝韩事务所作的努力，亦最为人称道。2007年10月，卢武铉亲赴平壤，与朝鲜领导人金正日举行会谈，宣布对朝鲜提供17亿美元援助，以加强南北经济合作。这是继2000年6月时任韩国总统金大中对平壤进行历史性访问之后朝韩领导人的第二次聚首。

　　不过，自2008年2月李明博继任总统以来，韩国政府对朝鲜的政策日趋保守和强硬，甚至批判金大中和卢武铉时期为“失去的十年”。

　　卢武铉在任上时，韩国政坛以在野党大国家党为中心，形成“朝小野大”的局面。因此，有韩国媒体认为，“卢武铉是韩国社会的非主流，他的悲剧正源于此”。事实也似乎证明了这一点：卢武铉成为了韩国政坛首位遭到国会弹劾的总统，并受到保守势力和保守媒体的猛烈攻击。而卢武铉之死，“再次证明了韩国社会主流的城墙是何等坚固”。

　　韩国“前总统文化”的悲剧？

　　事实上，对制鞋商朴渊次的调查刚一开始，韩国社会上就有很多人推测卢武铉有可能成为被调查的对象。因为众所周知，朴渊次是前总统卢武铉的支持者，而根据韩国政坛惯例，历届政权交替时期，针对前任领导人的政治资金调查便会启动。当年卢武铉刚上台，便开始对自己竞选总统时的对手、大国家党的总统候选人李会昌的大选资金进行搜查，进而还对其前任金大中进行了调查，以致金大中的几名亲信被捕入狱。

　　历史又一次轮回？

　　纵览韩国政坛，从全斗焕到卢武铉的20年里，韩国总统及家属因受贿而受到惩处屡见不鲜。全斗焕的弟弟和次子、金泳三的次子、金大中的三个儿子，都因受贿和违法案件陆续受到司法处理。全斗焕甚至在金泳三任上被判死刑，后改判为终身监禁，直到1997年12月得到候任总统金大中特赦。

　　卢武铉亦未能走出韩国的“前总统怪圈”，他自杀身亡，无疑给这种“前总统文化”更增添了悲剧色彩。韩国联合通讯社5月23日发表评论说，前总统在检方调查之锋刃之前自绝生命，在韩国宪政史上绝无仅有，也令“受难与厄运”交织的韩国前总统历史又添新的不幸。现在就应建立对策，以倡立正确的“前总统文化”，令不幸历史不再重演。

　　在已公开的卢武铉遗书中，他这样写道：

　　“不要道歉，也不要埋怨谁，都是宿命。”

　　“我可以说是清清白白的。在遥远的未来，历史会给我一个公正的评价。”

　　坊 评

　　昔人已逝，警钟长鸣

　　钱江

　　跳崖自尽的韩国前总统卢武铉安葬在自己的家乡，距离自己的家也不远，实现了他在遗书中的愿望。

　　谁也没有想到，韩国前总统卢武铉卸职才1年3个月，就在住宅边的山崖上纵身跳下，从此人神路隔不说，还引起了世界范围的关注。想其当政之时，他曾实行了不少举措以推进韩国的法治，他提倡“阳光政治”，曾赢得许多的好评。

　　但是，这样的人怎么会跳崖自尽呢？这应该是卢武铉结束自己生命给世人带来的第一个疑问。当年竞选之时，他不是口口声声要推进清正廉洁，在“阳光”下行政吗？

　　我想，仅就卢武铉其人经历了艰苦的总统竞选过程来说，就应该想到，这位政治家的意志应该是极为坚强的，他的心理抗压能力绝非常人可比。因为竞选过程就是对候选人全面的洗礼，将他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梳理了一番。在竞选之前候选人的缺点错误，都要拿出来亮相，让手握选票的人看个清楚。以此推论，在竞选之前，卢武铉大概是没有“重大经济问题”，如果有，在这个时候很容易被揭发出来。他的家人大概也没有这方面的事情，否则，卢武铉恐怕选不上这个总统。

　　如今，曾有坚强意志的卢武铉崩溃了。当政期间，他至少没有约束住自己的妻子、儿子、侄女婿和几个秘书在内的亲密者接受数以百万美元计的贿赂。此事铁证如山。但他本人是否知情？目前还不得而知，根据卢武铉之后的反应看，问题是有的，司法程序还没有一步步走到呢。

　　那么下一步的推论就是，卢武铉位高总统之时违背了自己的“阳光”诺言，他被绝对的权力腐蚀了。绝对的权力会产生绝对的腐败，卢武铉用自己的纵身一跳，再一次向世人重申这条“铁律”。人们当然会感到惋惜，应该首先感到惋惜的是韩国的法律监督没有能再早一步实施。否则，人们也许会看到一个前后一致的“阳光”总统和退休总统。

　　话又要说回来，不少媒体已经在为此事刊出的文章中言之凿凿地举例，说是到卢武铉为止，韩国下台总统居然没有一个平安收场。那么这是政治体制出了问题，还是满天下百姓压根儿就没有选出一个好总统？

　　看到这里，笔者不禁哑然失笑。应该坦率地说，从国家政治的角度来说，从来不可能有纯而又纯的事情，因为新制度是从旧制度中萌生或生发出来的。新人物身上，都不可避免地带有旧体制、旧环境的印记。韩国是一个久经专制制度的国度，过去的所谓总统没有一个不权倾天下，以言代法，使国家在经济社会发展经历中身受创伤。所有这些，已有韩国的历史学家加以叙述和总结，以启后人，现在这方面的著作已经不少。

　　在这里，我们讨论的是法治问题。由此延伸一步，卢武铉纵身跳崖最直接的利害关系，就是用此一跳，了断了对他的追究。因为法律有一条基本的原则，对逝去者不再量刑追究。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灵魂平安了。

　　从另外的意义上说，这一跳还说明这个国家法治法规的完善程度又较前迈进了一步。对于曾经贵为总统者，即使他发誓“阳光”从政，然而一旦绝对的权力离开了他，那么只要他一旦有过阳光下在暗箱中的非法操作，哪怕是知情，也一样要追究。这个追究又是有力度的，力度大到当事人神经可以经受总统竞赛却难以承受法律追究的地步。这对一个社会，对执政者、对投票人，都是一个强烈的警醒。

　　对这位已经离开了喧嚣世界的卢武铉先生，请他在遥远的世界里平静吧，但愿他留下的惊醒能够警钟鸣响，不绝于世。

　　东方式的悲情

　　王龙

　　韩国前总统卢武铉于5月23日坠崖身亡，随即引起了世界各国的强烈关注。舆论普遍认为，卢武铉坠崖的原因是涉嫌贪腐案，由于精神和社会道德压力过大，才选择了一了百了的方式结束自己生命。从韩联社发布的相关信息分析，卢武铉的死给韩国普通民众造成了巨大心理冲击，虽然他们对贪腐现象向来深恶痛绝，但仍有相当一部分人对卢武铉的自杀怀有极大的同情心理，甚至认定卢武铉自杀是受到了政治迫害。

　　贫民之子、民主斗士、民选总统、涉嫌黑金、畏罪自杀，5个关键词涵盖了卢武铉一生的大起大落。曾几何时，卢武铉以穷人利益代表的形象赢得了韩国民众支持，他致力于打造清廉透明的政府而击垮了韩国国民党，结束了一个长期由强人统治的时代，使韩国社会向实现真正意义的民主化迈出了坚实一步。在他主政期间，韩国的经济得到了空前发展，文化波及力度大大增强，用韩联社对其评价的一句话说，卢武铉生平是一章蓄含着韩国社会发展进程喜怒哀乐的叙述诗篇。

　　很难想象，一个涉嫌黑金政治的前总统何以博得人们的同情。要知道，同样是前总统，全斗焕和卢泰愚受贿被韩国人视为罪人，而卢武铉离世后，现任总统李明博指示要按应有的规格处理后事，国务总理韩升洙也表示，将以最高级别的礼遇郑重准备葬礼。据说，韩政府的高调是出于稳定需要，如果他们不考虑卢武铉的自杀对民众情绪的影响，今后韩国政局走向更是不可预测。

　　不善待贪官会影响一个国家的政局？这当然是由于贪官密度过大的缘故，或法不责众或臭味相投，总之牵一发则动全身，以致有学者指出，卢武铉的人生结局再次印证了东亚文化的贪欲基因，并将之定义为“东方式悲情”。因为无论日本、韩国还是中国台湾、菲律宾等，凡是处于这一文化板块的国家和地区，无一例外都践行了这种悲情。名列全球贪官榜首的印尼前总统苏哈托、菲律宾前总统马科斯等不必赘述，若把目光投向台湾，那个从贫民到律师、从斗士到“总统”再到贪官的陈水扁，几乎是卢武铉的翻版。

　　东亚传统政治文化强调“德”，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提倡的是个人修养，很少从监督和制约角度去驯服公权，否则就可能被视为“对着干”。而“对着干”一般会产生两种后果，一是遭到权力报复，进而形成强权政治和既得利益集团；二是将善意的监督演化为敌对状态，双方各走极端甚至大打出手，就像泰国政局和古代中国的朝代更迭，虽然人人明了其诱因，却始终走不出恶性循环的怪圈。换句话说，东方社会文化的内核是所谓的以“德”治人，对荣誉、财富、权力追求讲究“取之有道”，这就注定了一些政治人物少不了徇私枉法嫌疑，即使像卢武铉这样靠反腐起家的人，当握有重权后也难以抵挡腐败的侵蚀。

　　也许把贪欲归结为一种文化现象有点牵强，卢武铉和陈水扁等人不能独善其身，最终还是由于司法不能高度独立、民主监督乏力而导致的公权滥用。尽管事实表明血缘、地缘、人缘关系是他们涉贪的必然前提，但这并不是权力转化为资本的理由。事实上，正是基于根治这种“人情政治”心态，卢武铉才从一介平民跻身政坛并赢得了大众支持，由此就不难理解他为什么都曾坚信自己“与腐败绝缘”，可又为什么无一例外地沦为了腐败的导体。这是个颇为耐人寻味的现象，特别是在为之盖棺定论时，若重温其当年的豪言壮语更有反讽意味。

　　客观地说，韩国舆论关注卢武铉自杀本在情理之中，作为曾经的总统以如此悲惨的方式走完一生也值得同情，毕竟法律归法律生命归生命，两者即使相悖也不能混为一谈。有意思的是，其邻邦诸国对于卢武铉的关注并不亚于韩国人，比如在中国，只要以“卢武铉”为关键词上网搜索，相关评论文章甚至比韩国还要多出几十倍。当然，从人口数量和媒体数量方面看，出现这样的现象不足为怪，只是文章近乎千篇一律且寓意深长，与其说是对卢武铉及其生前的政治环境进行理性评判，倒不如说是某种现实的无奈发泄。从这个角度看，所谓的“东方式悲情”倒也不是无中生有。

　　中国名著《红楼梦》有言：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如今卢武铉前尘往事已化作荒冢一堆，从个体角度审视无疑是种悲剧，但之于韩国整个社会而言，却具有强烈的警示作用，同时也为东方文化提供了一个反思点。有理由相信，卢武铉尸横于野的情景在一些政治人物的脑海里将难以挥之而去，如何杜绝类似悲情再度发生不仅是关乎一个政治人物的命运，也关乎一个国家和一个政体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