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市八德路九歌出版社大楼典雅简朴,走进出版社,不禁有“坐拥书城”之感。八十多岁的蔡文甫先生依然每天上班。面对一排排图书,蔡先生神采奕奕,如同讲述着自己儿女的故事。虽离开故乡到台湾生活了近六十年,但依然乡音未改,举止犹带民国人物的风度。
见蔡文甫先生之前,美国耶鲁大学的孙康宜教授特别推荐他。孙教授曾撰文《蔡文甫现象》:“他那种受苦受难又顽强不屈的精神似乎很像我们平常所理解的‘美国精神’。但不同的是,他在努力经营事业之外,还坚持全心写作。因此,他既是成功的企业家,也是出色的作家。就这种双重身份来说,蔡先生(还有隐地)似乎和明清时期的标准文人更为相似。有关明清的文人,我们自然会想到晚明的冯梦龙、吕留良以及清初的金圣叹、张潮等出版家兼作家。在当时,写作和出版业的互相联合,本来就是晚明以来中国知识分子和前代迥然不同的新生活方式,它其实代表了一种新兴的社会时尚。归根结底,那种讲究文学、讲究出版、追求日常情趣的文人文化本来就是十分传统的。所以,我以为在某种程度上,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台湾也继承了这种晚明的精神,于是,我们就有了蔡文甫、隐地等较为突出的文化人物。”
蔡文甫75岁时,出版了《天生的凡夫俗子—蔡文甫自传》,道尽人生的艰苦与奋斗。孙康宜教授认为,作者真实告白的声音,从头到尾洋溢对生命的热情:“他的人生哲学很接近美国殖民地时代的精神,因为他一直以拓荒者的态度来面对生命的挑战。”
从投稿者到报人
1926年,蔡文甫出生在江苏盐城。抗战期间,无法正常上学。抗战胜利后,随大哥坐小木船到上海,因无法入学,进“流亡失学青年扬州招致所”,后从军。1949年到舟山群岛, 1950年4月赴台,1951年在《中华日报》副刊以笔名“丁玉”发表处女作短篇小说《希望》。
1958年,蔡文甫任台北县汐止初级中学教员。其间勤于写作,在各报刊发表文章。1959年,蔡文甫兼任《中华日报》汐止特约记者,这也是后来蔡文甫主编《中华日报》副刊的缘起。
当年台大教授夏济安主编的《文学杂志》影响深远,蔡文甫是忠实读者。第一次投寄约7000字的短篇小说《小饭店的故事》,不久就接到夏济安的短简,说明“大作显示道德的力量,即将刊用”等语。文章刊出后,蔡文甫发现多处被修改,仔细地从中研究字斟句酌,大受启发。《现代文学》创刊后,发起人之一的王文兴便向蔡文甫约稿。由于蔡文甫的作品在《文学杂志》和《现代文学》源源出现,郭良蕙、庄信正误以为他是台大外文系毕业生。
1971年,《中华日报》社长楚崧秋突然约见蔡文甫,希望他接编《中华日报》副刊。蔡文甫当场茫然不知所措,因为他只是一个“平凡的投稿者”,而曾任副刊主编的孙如陵、林海音、王鼎钧、平鑫涛等都是赫赫名家。
蔡文甫主编 《中华日报》副刊后,积极争取佳作。他和海内外作家广结善缘,旅美作家二残(刘绍铭的笔名)见《中国时报》、《联合报》两大副刊竞争得非常厉害,但《中华日报》副刊屡有佳作见报,开玩笑说:《中华日报》副刊是“渔翁版”(意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在文章交往中,蔡文甫与余光中结为好友,请余光中陪同拜见梁实秋。后来梁实秋的原配在美国西雅图去世,返回台北小住,蔡文甫到松山机场迎接。过了一段时日,梁实秋见蔡文甫邀稿至诚,亲手把几篇《四宜轩杂记》稿件交给他发表。蔡文甫并未一次刊出,以《四宜轩杂记》专栏形式,每周发表一篇。梁实秋笑着大呼上当,他以前未写过专栏,在《中华日报》副刊开了个头,欲罢不能,一直写了六七十篇,后来结集成书才停笔。
1987年,梁实秋逝世后,蔡文甫与余光中研究决定成立梁实秋文学奖,由《中华日报》负责策划推动。20年后(2007年),由于《中华日报》专心经营报纸,无法兼顾梁实秋文学奖,再委托蔡文甫主导的九歌文教基金会接办。
出版人“蔡九栋”
上世纪70年代,台湾的文学出版如火如荼,几乎每年就有一家文学出版社诞生。创办者都是文化人,像《联合报》副刊主编林海音创办 “纯文学”,《中国时报》副刊主编高信疆创办 “言心”。“大地”的姚宜瑛、“尔雅”的隐地、“洪范”的痖弦、杨牧也都是作家。
有一天,王鼎钧突发灵感对蔡文甫说:“你结识了不少作家,为何不办一家出版社?”蔡文甫起初否决了王鼎钧的提议,但王鼎钧再三以事例论证,此时是出版的黄金时代,稍纵即逝。多年后的事实证明,王鼎钧是先知先觉。
1978年,蔡文甫创办九歌出版社,这时他已经52岁了。蔡文甫将九歌出版社定位为面向大众的文学出版社,自任社长和编辑,加上会计和发行经理,员工共计三人。很快,九歌出版社被喻为出版界的黑马,与纯文学、尔雅、大地、洪范并称“五小”。
蔡文甫回忆出版故事中,有许多趣闻。朱少麟的25万字长篇小说《伤心咖啡店之歌》完成后,不是直接遭到出版社拒绝,就是要求删减字数。当书稿转到了蔡文甫手上,他两天内读完,“似乎觉得和目下年轻的脉动、思维相连”,虽然也觉得篇幅过长,但决定一字不删地出版。《伤心咖啡店之歌》销量突破20万册,创下了“朱少麟奇迹”。
九歌出版社的业务越办越大,蔡文甫相继创办健行文化公司和天培文化公司,又成立九歌文教基金会,形成九歌文化事业群。“九歌文库”的书目,可见台湾出版界30年的轨迹,梁实秋、余光中、琦君、沈君山、林文月等名作家都是九歌的作者。蔡文甫以个人出版社之力建设《中华现代文学大系》连续两集的文学工程,请余光中担任总编辑,影响甚巨。在九歌三十周年纪念时,设立两百万长篇小说奖,鼓励原创小说。
多年前,文友们戏称蔡文甫是“蔡三栋”。一间办公室,一间书库,一间文学书屋,便是三栋。后来书愈出愈多,书库一个接一个增加,文友们便戏称他为“蔡九栋”。但蔡文甫自认为 “天生的凡夫俗子”,只求住得舒适方便,毫无身价可言。事业成功之时,将近200万本书归入九歌发行部大楼,形成真正的“四库”全书。
回顾人生历程,蔡文甫有感而发:“世事难料,谁能确定遥远的未来。走过文学市场的黄金期,我并没有志得意满;再一步步走向文学市场经历革命性改变的寒冬,也无理由怨天尤人。一生和逆流搏斗的凡夫,没有悲观的权利。”
报界最辉煌的时代,引导舆论影响政治
时代周报:你主编《中华日报》副刊时结交了很多文艺界的朋友?
蔡文甫:是的,很多朋友,比如余光中、梁实秋、张晓风、林文月等。
时代周报:我在纽约访问了王鼎钧先生,王先生说跟你是好朋友,你创办出版社,他出了力。
蔡文甫:我们关系非常密切。至今好多人都写文章研究他,近来都出了书。我办出版社,他是怂恿人之一。本来说,我办一个,他办一个,结果我办好以后,他没有办,他也是好意。我在《中华日报》副刊,同作家联系,因此做了一系列的作家集子,包括余光中、张晓风、琦君。后来,我也办《中华现代文学大系》(第一集15册,第二集12册),花的人力和财力都很多,来往信件、校订,非常复杂。除了出版外,还办少儿文学奖,出版得奖作品集。有些文学奖办了三五年就办不下去了,但是我们还是咬牙办了很久,一个是能力,一个是财力,还有一个是耐力。
时代周报:你编《中华日报》副刊的时候,是不是台湾报纸最辉煌的时代?
蔡文甫:是的。当时有《中国时报》、《联合报》、《中华日报》、《中央日报》,竞争很激烈。我先在中学当老师,课余写稿,后来我到《中华日报》,比较抢眼一点,凡是比较出名的作家我都抢过来。梁实秋本来是《中华日报》的作家,后来《中国时报》和《联合报》竭力争取,他才对三家副刊的情谊不分高下。
时代周报:当时报纸竞争到什么情况?
蔡文甫:副刊表现出多元化,当然是好现象。民间报纸可以登李敖、柏杨的文章,还有海外专栏,像纽约、伦敦的来稿,各个副刊主编都想办法拉稿,竞争相当激烈。
时代周报:在你主编副刊的时代,报界主导了整个舆论界?
蔡文甫:1970年至2000年是报界最辉煌的时代,报界引导舆论,影响政治,现在慢慢减弱了。政治高于一切。
以前印书像印钞票,现在是困窘的年代
时代周报:你办九歌出版社的时候,出版业是很辉煌的时代?
蔡文甫:初印四千本,不愁卖不出去。以前印书像印钞票一样,后来比较困难。那时候读者爱书成痴,证严法师的第一本书卖了六十万本。那时候出文学书籍,很有信心,连连再版。除了大家之外,还有很多年轻作家也写得好,如林清玄、陈幸蕙等多人,像朱少麟的《伤心咖啡店之歌》是后期较突出的一本。
时代周报:九歌出版社最畅销的书是哪些?
蔡文甫:像朱少麟、林清玄、张晓风、杨小云、夏元瑜等多位。还有王大空,他的书销量也在十万本以上,他是新闻人手笔,写得俏皮,读者能够接受。
时代周报:现在的出版业是不是没有以前那么辉煌了?
蔡文甫:一本书包括编辑、美工,印刷、纸张,能卖两千本的不多。收不回成本。第一,民营出版社越来越多,读者越来越少。第二,网络和电视节目什么都有,媒体越来越多,大众都不看报纸了,都上网了。第三,大众不大喜欢读文学书了,他们都好像多看轻松的、奇特的,甚至图多字少的书,现在是多元、复杂的社会,爱书人愈来愈少,加上经济环境的关系,钱不多,买书的人少。现在,对出版社是一个非常困窘的年代,那是在苦撑。
时代周报:就出版行业来讲,你和大陆同行的业务交往多吗?
蔡文甫:九歌出版社有200多种书出了简体字版。以前也去大陆经营,但亏本了,透过管道销售,但结果是要钱没有,书又卖不出,受挫回来了。卖版权倒是不少,十多家出版社就出了我们很多简体字版。大陆有些出版社蛮有信用的,有些就欠得蛮久,但最后还是追回欠款。
蔡文甫
1926年生于江苏盐城,主编《中华日报》副刊21年,创办九歌出版社、健行文化公司、天培文化公司、九歌文学书屋等并设立九歌文教基金会。2005年获金鼎奖特别贡献奖。著有长短篇小说集《雨夜的月亮》、《解冻的时候》、《女生宿舍》、《船夫与猴子》等十多部,作品被译成英文、韩文;自传《天生的凡夫俗子》,获中山文艺传记类文学奖。
实习生罗利娜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