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包产到户改革第一村——安徽凤阳小岗村。
1978年11月24日这天的晚上,小岗村人以最古老的歃血为盟的形式召开的“秘密会议”,后来载入了史册。现在,小岗村民按了“红手印”的那张“生死契约”,存放在中国革命博物馆的馆藏室。
2008年4月
,清明节的前一天,作家陈桂棣和吴春桃夫妇来到“中国改革第一村”小岗村,听当年“分田到户”的带头人严宏昌讲述小岗村的故事。陈桂棣和吴春桃此行带着一个疑问:“第一个做出‘包干到户’壮举的村子,为什么今天反而‘江山依旧’,裹足不前?”经过对各方细致的采访,陈桂棣和吴春桃在2009年9月出版了《小岗村的故事》一书,再现小岗村改革的历史沧桑。
转瞬即逝的幸福滋味
小岗村位于安徽省滁州市(当时还叫滁县地区)凤阳县城东南四十华里一个海拔五十米左右的丘陵岗地。严宏昌当年不怕杀头坐牢也要偷搞“包干到户”之时,小岗村还只是一个生产队,俗称“小岗队”。小岗村所在的凤阳县,有家喻户晓的《凤阳歌》传世:
说凤阳,道凤阳, 凤阳本是好地方,
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大户人家卖骡马,小户人家卖儿郎,
奴家没有儿郎卖,身背花鼓走四方。
在上世纪50年代土地改革时期,小岗村的二十四户人家划来划去只划出一户中农、一户贫农、一户雇农和两户佃中农,其余的就全是下中农。按照规定,贫农、雇农、佃农都是要从地主、富农那儿分得田地的,小岗村的贫雇农就只能从别村的地主、富农那儿去分。运动中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斗地主,因为小岗村没有地主,最后也只好被安排到其他村庄去参加运动。小岗村人分到土地后,尝到了来之不易的幸福滋味。
土地改革刚刚过去,各地互助组就开始陆续出现了,农业合作社运动高潮涌动。小岗村到1955年底,既没有互助组,也没有低级社,后来迫于形势才勉强成立了一个四户人家的互助组,其余的20户仍坚持单干。入社就必须无偿地交出土地,农民们想不通,他们就是要守住自己的地,一家一户地单干。
这种做法引来了上面领导的硬办法:不入社,就不准离开会场回家吃饭睡觉,只能在会场上熬着,而且只能站,不准坐。熬不住的,只得入社。最后仍有几户横竖不从,上面就牵走耕牛,割掉地里已成熟的庄稼,再不行,便上房揭瓦。1956年,小岗村人无一例外地成了高级农业合作社的社员。
1958年成立人民公社,当年就闹大跃进。公社提出的口号是:“十里(山)芋丰(收)岭、百里菜花香、万亩水稻一大方。”结果是:“十里芋丰岭,一片茅草荒;百里菜花香,菜子只收半土缸;万亩水稻一大方,最后没成一棵秧。”此后二十来年的时间里,小岗村的百姓一直处于贫困的状态。
杀头也当一回饱死鬼
1978年11月24日,当小岗村农民“趁着夜色,走进那座破败的农家茅屋时,他们没有想到,这个普通的冬日夜晚,其实正是中国农村改革的黎明。”在严宏昌的带头下,他们商量着如何“包干到户”。
曾因日子过得好了一点就被批判成“资产阶级暴发户”的严金昌说:“分开干,吃饱饭,就是杀了头,也当一回饱死鬼!”严家芝提醒:“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事儿是高压线,谁碰要谁命。刘少奇的官够大了吧,一个国家主席,结果就因为支持包产到户,死无葬身之地。你严宏昌,草木之民,你不怕杀头蹲班房,到时家中老小怎么办?”关庭珠想出了办法:“我看再加上一条,今后队长因为让我们包干到户坐了班房,他家的农活就由我们全队包下来,小孩也由全队养活到十八岁!”有人赌咒发誓道:“保证不外讲,谁讲谁不是娘养的!”另一个接着保证道:“宏昌一人有难,全队人都得往前站,大家承担!”最后严学昌提议:“空口无凭,我看大家还是立个‘军令状’!”马上有人响应:“留个字据!”“写上几条,大家都按上手印!”
严宏昌取下笔,把一包淮北牌的香烟倒出,准备就着烟纸写下契约,却被严立学劝止。严立学觉得香烟纸太小,再说在烟纸上写这样重要的东西,既不严肃也不正规。于是由严立付到家里拿来了两张十六开的白纸。严宏昌在纸上写道:
我们分田到户,每户户主签字盖章,如以后能干,保证完成每户的全年上缴和公粮,不再伸手向国家要钱要粮;如不成,我们干部坐牢杀头也甘心。
大家社员也保证,把我们的小孩养活到十八岁。
严宏昌在牵头人的落款处,毫不犹豫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随后把小岗生产队二十户人家的代表悉数写出:
严宏昌
关庭珠、关友德、严立付、严立华、严国品、
严立坤、严金昌、严家芝、关友章、严学昌、
韩国云、关友江、严立学、严俊昌、严宏昌、
严美昌、严付昌、严家其、严国品、关友申。
严立学把红印泥找来了,大家一个接着一个地在自己的名字上按上血红的手印。1978年11月24日
这天的晚上,小岗村人以最古老的歃血为盟的形式召开的“秘密会议”,后来载入了史册。现在,小岗村民按了“红手印”的那张“生死契约”,存放在中国革命博物馆的馆藏室。
只是为了不再被饿死
在重现这段历史时,陈桂棣和吴春桃动情地写道:“他们只是为了不再去流浪。他们只是为了不再去乞讨。他们只是为了不再被饿死。”
小岗村百姓的“生死契约”引发了巨大的思想震动,也引起了各方的争论和压力。1979年8月8日,在中共安徽省委机关报《安徽日报》头版头条发表《农业经济管理的一项重大改革—凤阳农村‘大包干’办法值得提倡》。这是安徽省首次用传媒公开推出“大包干”的“凤阳经验”。实行了“大包干”的凤阳县,1979年夏秋两季迎来了历史性的大丰收。全县粮食产量达到44000多万斤,比1978年增长了49%;人均收入150元,比1978年的81元增加了85%。一年“大包干”,凤阳百姓结束了600年来讨饭的历史。
严宏昌给陈桂棣和吴春桃算了几笔账:从1956年起,小岗队的生产和生活就主要靠救济;仅从1966年到1978年,13年的156个月份中,小岗村吃国家供应粮就多达87个月,吃了228000多斤,占到这十三年总产的65%,占到集体分配口粮总数的79%。此外,国家还无偿供应各类种子65000多斤。就是原先队里的那十条牛,没有一条不是国家花钱买的;社员过去使的犁耙锹锨,也没有一件不是国家掏的钱。但是一年“包干到户”,全队打下了132370斤粮食,几乎相当于1966年到1970年五年粮食产量的总和,小岗人不仅没吃国家的供应粮,而是破天荒向国家上缴了24995斤“爱国粮”;收获油料35200多斤,在人民公社20年也没收过这么多,油料的统购任务统计表上从来是空白的,这一年,一次就卖给国家花生、芝麻24933斤,是公社下达统购任务的80多倍。
由于“包干”比“包产”具有更加明显的优越性,因此,凤阳县“大包干”的做法迅速在全国许多省区产生了强烈反响。一时间,“凤阳经验”成为中国主流媒体竞相报道的重大新闻。中国农村改革开始出现新的气象。
专家感觉故事不过瘾
当中国农村改革三十周年之际,陈桂棣和吴春桃重现小岗村的故事时说:小岗村被公认为“中国改革第一村”。中国没有一座村庄,会像小岗村这样导致乌托邦式人民公社的彻底解体,并从根本上孕育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动员起13亿中国人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然而,陈桂棣和吴春桃在小岗村的调查,只在小岗村里待了20来天就被赶出来了。陈桂棣说:“本来我们打算在那边待两三个月的。”吴春桃解释:“因为现在小岗村的村民比较少,县里市里派过去的驻村干部都有40多人,就算我们采访技巧再怎么高明,也蒙不过他们,在第十五天的时候,被他们发现了,就不友好了,撵我们走了。”
陈桂棣回忆:“小岗村是改革的源头。我们想去小岗村看看小岗村的农民工的优胜劣汰以及生活情况。去了以后,第一个没想到的是,他们读过我们的《中国农民调查》,认为我们敢讲真话,信赖我们。我和春桃就以小岗村为中心写,做的比较认真,也比较小心。”吴春桃介绍:“我们当时是住在镇里面,中午都在农民家吃饭。我们的房东是搞运输的,每天早晨把我们从镇里接过来,我们要采访哪个农民,他就送我们到哪家农民的家门口。傍晚的时候,我们采访完了,打个电话给他,他又把我们送回镇里。”
原本陈桂棣和吴春桃起了书名《小岗村的调查》,出版社建议他们用“故事”两字,所以最后这本书命名为《小岗村的故事》。陈桂棣说:“我们这本书只谈事实,不评事理,专家看了之后感觉不满意,不过瘾。”几经周折,《小岗村的故事》终于出版,很快引起各方的关注。
在书中,陈桂棣和吴春桃写道:“在深受鼓舞与由衷感佩的同时,却也听到了许多闻所未闻的故事,让人感到意外,甚至,不可思议。奇怪的是,这么多年了,其中的许多故事几乎没有被媒体正视过,或披露过。”
(本文资料来源于《小岗村的故事》,陈桂棣、春桃著,华文出版社2009年9月版。)
专访陈桂棣、吴春桃
为小岗村办好事的人,工厂却被炸了
时代周报:在写《小岗村的故事》之前,你们在小岗村的采访顺利吗?
陈桂棣:我们在采访的时候,他们还是挺配合的。
吴春桃:那些农民都敢讲真话,他们对小岗村这么多年为什么上不去,也很有意见,按手印的农民现在也很辛苦,还存在着不干活就没饭吃的现象。
陈桂棣:小岗村已经不是小岗村了,这我们书上写得很坦率的。我们了解到了小岗村上不去的原因之后,应该说是比较兴奋的,就像你们做新闻找到一个新闻点一样兴奋,但是我们感到难度很大,因为这毕竟是我们安徽省改革开放的亮点。但是就在我们犹豫的时候,当地一些干部态度非常恶劣,撵我们走。我和春桃也意识到了,在小岗村我们了解的故事很多,但是写在书里的,都是我们精选的故事。这里发生的故事,全国的农村都很严重,就是说,具有代表性的故事我们才保留下来了。我和春桃作为职业作家,有这个义务,就像《中国农民调查》,我们希望决策者在制定中国农民政策时提到我们书里写的这些问题。我们也希望广大的读者去思考,这么有名的地方发生了这些故事,是为什么?所以我和春桃那几天思想斗争很厉害,小岗村为什么上不去?它是改革开放的一个点,不改革,改革的人受压制,那还有希望吗?所以我和春桃就意识到了,从大包干到现在,中国的农村就没有第二个大动作了。直到我们离开小岗村,中央公布了农村改革的第二个大动作“土地流转”,应该说这也是很震撼人心的事情,也是和大包干一样的。这一场斗争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要想落实这个政策也是需要时间的。我们想,一个改革的地方没有改革的精神,有改革的精神受到压制,这是很麻烦的,因为现在中国遇到的改革都是深层次的改革。
时代周报:你们在书中以严宏昌为主人公,为什么?
吴春桃:大包干的第一带头人严宏昌想干任何事也干不成。真正的改革的人,从1985年写入党申请书,一直写到去年,到现在也都没有入党。小岗村办了很多企业,没有一个是成功的。严宏昌很生气,很不服气地说:“那我自己办一个企业。”结果他自己办的这个企业就被别人用炸药炸掉了,非常恶劣。公安破案破了十几天都没有结果,我想这个村与其他地方一样,存在黑恶势力恶化、猖狂的情况。
陈桂棣:小岗村是改革第一村,没有改革精神了。中国的未来还是靠人才。我们写的主人公不是由我们来定的,因为中国改革三十年之后,中央很多的权威部门评了30个人,严宏昌是第一个,就是说,严宏昌是个人物,不是由我们作家定的,而是权威认定的,是历史认定的。就是这样一个人才,在小岗村办了这么多好事,他的厂却被炸了,这就是悲剧了。
时代周报:你们认为小岗村的问题在全国是普遍存在的?
吴春桃:是的,普遍存在的。
陈桂棣:一个工厂被炸了,法院干嘛去了,检察院干嘛去了,所以我们的部门也需要改革,以小岗村为代表的中国经济体制改革,已经三十年了。我和春桃的一个结论是:中国的改革改到今天,在世界上崛起引起世人的重视,那是毫无疑问的,因为经济有了重大的突破,但是改革的核心问题,是依法治国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