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娓婷
星期天,下午五点。多名年轻人来到人民公园的音乐亭,唱了三首粤语歌。这些年轻人表示“唱粤语歌表示我们爱粤语,爱广州”。
这些人是应豆瓣网上的一条帖子而来的。此前一天,“广州旧城关注小组”网友萤火虫在豆瓣网上发出快闪召集,24小时内引来139人拍板参加。
这个夏天,广州市政协提议广州电视台“改为普通话播音”,被民众认为粤语的危机来临。萤火虫等人决定身体力行推广自己个人和广州这个城市的母语。
针对市民的“保卫粤语”行动,广州市委副书记苏志佳7月19日表示,官方并没有废除粤语或弱化粤语的想法,推广普通话与保护方言不但没有矛盾,而且还可以相得益彰。
保卫粤语
萤火虫是一名托管所老师。她曾参加豆瓣的“发现广州”小组,通过摄影将广州市内很多不曾被人发现的人文古迹公之于众。今年年初,她加入到“广州旧城改造关注小组”,呼吁保卫本地文化。
因为一份提案,萤火虫又为保卫粤语行动起来。他们提出:“我们偶遇,因为粤语;我们本已相遇,因为广州。”
今年6月初,广州市政协在网上发布一项民意调查,建议将市营的广州电视台改为普通话播音。政协的一个理由之一是,广州电视台要上星,所以要用普通话播音。
7月7日,广州市政协公布民意调查结果。反对广州台转普的人占八成之众,但提案人、广州市政协提案委副主任纪可光认为,这恰恰证明民众需要引导。
萤火虫对此很不理解:“为什么认为我们八成的观众是错的,需要引导?”她和其他组员讨论后决定:需要发出声音,反过头来指导提案者。
方法是唱歌,模仿香港一些合唱团,用歌曲表达心声,比口号更温和、易为人接受。“唱歌是想告诉大家粤语的文化底蕴。唱歌是想告诉大家音乐能包容这么多东西,一个城市也能包容这么多的东西。”萤火虫说。
除了唱歌快闪活动,民众还透过微博、论坛表示反对。暨南大学汉语方言研究中心名誉主任詹伯慧与知名媒体人陈扬更是就粤语存废问题公开论战。
作为“建议”指向的单位,广州电视台并不忌讳亮明观点。其节目总监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直言:即使全部改用普语也不能增加电视台上星的机会。
不分籍贯,在广州生活的人群都在这个夏天对粤语存亡保持敏感,很多外地人也加入到保卫广州的行动中。
“发现广州”小组的前组长白马(网名)是湖北人,组员也多是外地来的“新广州人”。白马不仅粤语说得流利,还为寻找广州文化的活动倾注了大量热情。
在萤火虫看来,白马没有将粤语看作外地人和本地人的隔阂,而是主动地接受了这里的文化和语言。
一边是民间共同繁荣的语言,另一边则是广州部分中小学在推广普通话过程中的强硬措施。上世纪90年代初,萤火虫读小学的时候,其学校就规定,如果学生被发现在校讲粤语,操行分就要被扣掉一分。“基本上说上20句粤语,三好学生就跟自己无缘。”萤火虫回忆道。
这种做法一直维持到现在。不少家长发现,土生土长的广州孩子,即使在回家以后也不说粤语,甚至对粤语配音的动画片不感兴趣。
广州市政协建议电视台转普通话播音的提案出现后,萤火虫感到气愤。“这次我们不想妥协,”萤火虫说,“我们已经愿意去学并且会说普通话,我们跟外地的朋友相处也没有问题。”
萤火虫这些广州孩子和外省的朋友经常结伴到邻近城市游玩。只要同行的朋友里有一个不懂粤语,全部人都会讲普通话。而对一些想学粤语的人,他们就尽量跟对方讲粤语。
“包容一切的广州,为何它的语言不能被人包容?”“身为广州人,却没办法决定广州的事情”——由粤语引发的抗辩,早已超越了电视台中粤语和普语的比例问题,成为公民表达对文化破坏、政策程序失当的全民讨论。
粤语存废之争已超出广州和广东,引发上海、北京等地对其方言处境的讨论。而在粤语主要覆盖区域的香港,广州这场大辩论更是引起感同深受的反应。在善待粤语的这个基本立场上,港人与粤人高度一致。
文化失落
粤语式微,唤醒了80、90后年轻人的文化失落感。
就在唱歌快闪活动的前一天中午,另一个小组“广州街坊情”结束了在新河浦片区的摄影活动,在一家餐厅歇息。
该小组曾多次讨论,最后决定通过宣传粤文化,理性、温和地表达愿望。
“广州街坊情”曾以本地有名的食品酥皮面包的图片加文字说明发出一条微博,说他们怀念小时候的味道,几个小时内引来700个转发。
此前,该小组成员在聚餐中说起“广州人心目中的广州”,20个人说的都是童年的玩意儿,过去广州邻里间的温情,还有老房子、公园等。说到最后,聚餐的气氛有点安静,不少人离席散去的时候还嘀咕着:“现在的广州还有什么特色?”
取消粤语播音像一条导火索,点燃了民众心中长时间以来对广州文化消逝的不满以及恐惧。
在参与“发现广州”之后,萤火虫通过亲自探访,“发现广州的历史那么源远流长那么辉煌。”
萤火虫曾跟随 “发现广州”小组“寻觅大南华西”。在占地18公顷的叶家大宅里,每处都是艺术。庭院内生意盎然,屋内则拥有绘有蓝色山水画的屏风、色彩斑斓的满洲花窗……萤火虫激动得流眼泪,她说自己“完全沉浸在其中,不想离开”。
小时候不爱看博物馆展览的萤火虫,在广州旧城迷宫一样的街巷内,对地砖、壁炉、楼梯爱不释手。
就在萤火虫发现了这座城市魅力时,广州史上规模最大的旧城改造拉开帷幕。除了四处可见的工地,一些道路像“拉链”一样被挖开、缝合、再挖开、再缝合。
“广州街坊情”小组的粟米佬在越秀、荔湾、海珠等多个老城区居住过,他形容“就好像这里被刺一刀,那里被捅一刀,浑身都痛。”“G4街坊会小组”将摄影活动主题定为 “与钩机赛跑”,表示要抢在建筑物拆除前留下广州的影像。
萤火虫希望在摄影以外多做点事。她和组员们走进旧城,探访街坊,听他们说自己的经历。
在著名的恩宁路探访长达半年。组员上山爱留意到,有位老人每天下午搬两把椅子到一栋房子前的遮阳处,竖着腿听粤剧。后来房子开始拆除,老人将“座位”挪过一点,房子拆得更多,老人再挪过一点,依然准时听着粤剧。直到老人自己的房子被拆,他才不见了踪影。
而安伯开的理发铺,其前后左右都拆掉了,只剩下他家一栋房子。常有街坊找上门闲谈的安伯如今冷清许多,他反过头来安慰上山爱:“现在更好,成别墅了,前后还有花园。”
萤火虫他们认识到,“广州”不在那青砖屋群里,不在骑楼街上,而是在居民们的生活里。“而居民被整体迁移后的街区,再也无法向外来的游客讲述广州的故事。”上山爱他们拍了一张照片,取名《恩宁路老了》。
萤火虫说:“我们不是要阻止城市的发展,而是希望政府遵循原住民的意愿,对他们做出妥善安置。”
萤火虫有过感同身受的体验。她小时候住在中山四路,90年代因地铁一号线建设,一家人与数万人一道迁移至黄石片区。旧城娴静的生活只能被缅怀,再也无法重温。
“我们永远没有钩机快,”萤火虫表示,“假如没有办法阻止骑楼倒下,我们至少要留住记忆,留住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