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驱赶的罗姆人

　　在最近的这场风波中，他们再次成为欧洲富国和穷国之间踢来踢去的皮球

　　【财新网】（特派伦敦记者 张翃）在一些人眼中，他们都是行走天涯的浪漫旅人；在另一些人眼中，他们都是肮脏堕落的小偷、乞丐。“吉卜赛人”——人们这么叫他们，但他们宁愿更多人称呼他们正式的名字：罗姆人（Roma）。

　　罗姆人在全欧洲的人口至少有1000万，是欧洲最大的少数民族。但他们往往只得到“二等公民”待遇。在最近的这场风波中，他们再次成为欧洲富国和穷国之间踢来踢去的皮球。

　　法国在行动

　　8月19日起，法国开始遣返境内来自东欧国家的罗姆人。此前两周内，法国警方已经关闭了40多个罗姆人的聚居点，因此而无家可归的700多名罗姆人，被要求在8月底前返回罗马尼亚或保加利亚。要么拿着每人300欧元（小孩只能拿100欧元）的补偿金“自愿”回去，要么就被强制遣返。

　　此番集体遣返的直接原因是7月发生在法国的两起暴动。先是在法国中部的Saint-Aignan，一个年轻的罗姆人与警察发生冲突后被击毙，接着就发生了50几人围攻当地警察局的事件，烧毁了多辆汽车和邻近镇上的一个社区会馆。不久后在东南部的Grenoble，一名外来移民持枪抢劫，在警察追捕中被击毙，此后爆发了几天的暴动，数十辆汽车被烧毁，警察遭枪击。

　　接连发生的两件事引起了法国政府的重视，其回应就是开展犯罪“严打”。总统萨科齐明确地将高犯罪率归结于“移民归化政策的失败”，因此要重点打击非法移民。虽然全法国的罗姆人——包括外来的与本国的——只有1.5万人左右，在法国40万“流动工人”（itinerary worker）中只是一小部分，也没有证据说明他们是犯罪事件的主体，但“罗姆人”显然是一个容易瞄准的目标。

　　许多分析人士认为，萨科齐此举是打响了2012年总统选战的第一枪。由于萨科齐近来丑闻频发，支持率明显下滑，其所在的人民运动联盟（UMP）在今年3月的地方选举中溃败。萨科齐的当务之急就是找到吸引选民注意的题材。而对内政部长出身、以“法国第一警察”自居的萨科齐而言，治安问题就是首选。

　　另一方面，移民问题也成了近来欧洲选举政治的热门地带。几乎每个欧洲国家都有至少一个极右翼政党，凭借反移民政策赢得越来越多的选票。在法国，反移民的极右翼政党“国民阵线”（NF）就在今年的地方选举中“东山再起”。为了跟“国民阵线”抢票源，萨科齐也在移民问题上变得强硬。

　　此举也许会奏效。法国《费加罗报》登载由Opinionway进行的一份民意调查显示，65%的法国人认可遣返罗姆人的做法，69%的法国人同意拆除罗姆人营地。

　　“以往的经验说明，这种‘自愿’遣返不会起作用的，大多数人不久以后还是会回来。” 英国牛津大学难民研究中心研究罗姆人问题的席戈纳（Nando Sigona）博士对财新记者说，意大利就曾采取过集体遣返，但并没能阻止东欧国家的罗姆人继续来到。作为欧盟国家公民，他们有在27国之间迁徙的自由。对很多东欧罗姆人来说，到西欧富国讨生活，仍然是比在家挨饿更好的选择。

　　法国政府“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法国开始遣返罗姆人后，意大利内政部长、来自极右翼政党北方联盟（Northern League）的马若尼（Roberto Maroni）要求欧盟更改规定，允许“强制遣返”那些只依靠社会福利生活的其他欧盟国家移民。虽未获批准，但他表示还要在9月6日的欧盟内政部长会议上继续推动。

　　马若尼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不无“骄傲”地说，法国近两年对罗姆人的做法“不过是在学意大利的样”。2008年，意大利政府曾要求对境内的所有罗姆人进行指纹管理，不管有没有合法身份。因为舆论的严厉批评，才把范围缩小到没有身份证件的罗姆人。2009年，意大利规定逼迫儿童行乞罪可判处监禁，也被认为是针对罗姆人。

　　该谁负责

　　从西欧国家的角度看，罗姆人问题仍是东欧国家自己的事。在他们眼中，罗姆人只是社会的“负担”。他们所知道最好的解决方案，就是让这些“负担”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8月23日，法国欧盟事务部长勒鲁什（Pierre Lellouche）责怪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称它们如果不对罗姆人“担起责任”，就不应该允许两国加入申根协定（欧洲多国之间取消关境检查的协议）。8月24日，法国总理菲永（François Fillon）致信欧盟委员会，敦促欧盟要确保对罗马尼亚的援助款用于罗姆人的民族融合。

　　东欧国家则觉得西欧国家只会说风凉话。罗马尼亚总统伯塞斯库(Traian Basescu) 8月23日在罗马尼亚的一个会议上说，2008年他曾要求欧盟委员会设计出一个融合罗姆人的全欧盟战略，但后来遭到一些成员国的阻挠，“而今天，他们却在抱怨罗马尼亚没有阻止罗姆人进入他们的国家。罗姆人也是欧洲公民！”

　　东欧是今天欧洲的罗姆人主要居住的地方。据各国官方数据，罗马尼亚有53.5万罗姆人，占人口比例在欧洲各国中最大；保加利亚有37万。匈牙利、捷克等国也有许多罗姆人。这些罗姆人占人口比例甚至达到10%、20%的中东欧国家，罗姆人不是“移民”，而是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几百年的少数民族。但他们仍然生活在阴影里。

　　中东欧国家加入欧盟前，老欧盟国一直在敦促它们改善罗姆人受歧视的状况。他们当时就有“先见之明”地担心，一旦欧盟东扩，罗姆人就成为“共同的”负担。2004年5月欧盟东扩后，约有150万罗姆人进入欧盟。

　　2005年，罗姆人占人口显著比例的12个欧洲国家共同发起了一个项目“罗姆人包容之十年”（Decade of Roma Inclusion），旨在提高罗姆人的社会地位和经济状况。但五年过后，罗姆人的聚居点仍常常被强制拆迁、罗姆人儿童仍被送到残障学校与一般孩子分开教育。资助该项目的开放社会基金会的“罗姆人倡议”主任博尔克（Bernard Rorke）在2010年4月评价道：“十年已经过去了一半，但一切照旧。”

　　2007到2013年，欧盟及各国计划投入133亿欧元的资金来改善少数民族状况，其中大部分是针对罗姆人。但至今效果差强人意。“欧盟的措施可能甚至起到了反作用，”席戈纳认为，“因为这种针对罗姆人的特定‘照顾’有时反而在中东欧国家中造成一种嫉妒心理。”

　　反罗姆人的事件更有暴力化的倾向。2008年到2009年，匈牙利国内连续发生多起针对罗姆人的暴力事件。2009年2月，在匈牙利一个叫Tatarszentgyörgy的小村，发生了针对罗姆人的攻击。一户普普通通的罗姆人家庭，父亲和5岁的小儿子被烧死，母亲和女儿受重伤。

　　“反罗姆人”情绪已经成为一些政党的选举“利器”。匈牙利极右翼政党“为了更好的匈牙利运动”（Jobbik）把“反罗姆人”作为主要纲领，在2009年6月的欧洲议会选举中获得15%的选票。

　　血泪史

　　欧盟东扩之前，欧盟委员会认识到东扩后罗姆人问题可能产生的影响，专门对罗姆人问题发表了报告。报告中说，“罗姆人的待遇是欧洲今天面临的最紧迫的政治、社会和人权问题。”

　　“要理解罗姆人在欧洲的现状，就不能不回顾历史。”这份欧盟报告中说。根据该报告，这支祖上来自印度的民族自1000年前到达欧洲至今，历史充满了血泪。

　　进入20世纪，罗姆人遭受的苦难只加不减。希特勒时期，罗姆人也被列入种族灭绝屠杀的名单，但在历史学家的描述中，他们往往只被归入“非犹太人”一类，而没有得到过足够重视。战后，中东欧国家加大了强制安置罗姆人的力度，因为他们迁徙的习性被视为是“反社会”的行为。一些中东欧国家对罗姆人妇女强制进行节育，一些国家则不允许罗姆人小孩在普通的小学受教育。

　　1989年苏东剧变后，欧洲的反罗姆人情绪爆发。阿尔巴尼亚、保加利亚、德国、匈牙利、波兰、罗马尼亚、俄罗斯、斯洛伐克、乌克兰和前南斯拉夫，都曾发生过对罗姆人的系统性迫害。随着铁幕降下，罗姆人由东欧迁徙至西欧，媒体时有所谓“吉卜赛入侵”的报道，在公众中造成恐慌。为此，西欧国家政府常常采取集体性遣返的方式加以应对。

　　1999年，欧洲的罗姆人遭受了“二战”以来最大的灾难。前南斯拉夫撤出科索沃后，阿尔巴尼亚族对当地的罗姆人进行了种族大清洗，估计科索沃境内的罗姆人有五分之四（12万人左右）都被驱逐，其中一部分流亡到邻国。如今，尽管科索沃的经济、政治环境都仍无法保障返回难民的基本权益，德国、瑞典等西欧国家每年仍将数百名流亡罗姆人遣返回科索沃。

　　经历了这样的历史，意味着大部分罗姆人至今生活在贫困与社会边缘。虽然有一部分罗姆人也“成功”融入主流社会，定居、受高等教育、就业，但更多的罗姆人还无法摆脱贫困的命运。

　　也正是贫困，让许多罗姆人只能延续居住在“房车”里、浪迹天涯的生活方式。有的随着农时变迁四处寻找季节性的农活，有的挨家挨户兜售自己制作的家庭用具，有的则以卖艺为生。这是没有选择的选择，但却被描写为这个民族“食古不化”的异端行为。

　　今天，罗姆人在一些国家（主要是东欧）的形象还跟行乞、小偷等紧密相连。主流社会越排斥，他们越无法通过正常方式谋生，越不得不走上边缘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