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财与兵
刘刚
王权总以“末币驱逐本币”
南宋叶适以铜钱为本币,就是基于宋钱的国际流通。到了明朝,虽然还是货币经济,但宋钱已退出了财计。
即便宋朝未曾亡去,宋钱时代也不会再来,毕竟是贱金属,怎能永远贵卖?或曰与时俱进。但少银的中国,拿什么 来引领白银时代?当年日本,无宋钱不行,到了明中叶以后,发生了逆转,变成中国离不开日本的白银,而白银,却由那些葡萄牙人转手。
光是日本的白银还不够,还要有新大陆的参与,要全球化。
我们知道,宋钱时代,主要是中国人与阿拉伯人互动的世界,从东洋到西洋,宋钱率领“中国制造”进入了阿拉伯人的势力范围,那时,欧洲人被边缘化了。
在马可·波罗来中国前,对于大多数欧洲人来说,盛产瓷与丝的中国,还是个令人向往的传说,而马可·波罗之言,不管真假,都成了大航海时代的预告。白银时代的主角就是大航海的后裔,有了欧洲和新大陆参与,白银时代开启了全球化的经济格局。
这一格局,顺着大航海的惯性—到中国去,形成了像椭圆那样的两个中心:中国与欧洲。而白银时代,便是一个中国与欧洲互动的世界,阿拉伯人退出了历史舞台。
尽管中国还处在历史舞台的中央,但已不再具有主导历史进程的力量,国际货币,由欧洲人提供。而中国,自明末“准贩东西二洋”以来,便接受了以白银作为国际支付手段,且以白银来改革国家财政,中国制造跟着国际货币—白银走,走出一个白银时代。
那时,中国人有世界上最好的粮食:米;最好的饮料:茶;以及最好的衣着:棉、丝和皮毛。自以为应有尽有,自给自足,无需往他处购买什么,只对一样东西感兴趣,那就是银子。即便如此,天朝也从来不问银子“从哪里来,往何处去”,只等着银子来敲门。
国际货币之于中国制造,对瓷与丝的需求,一如既往,对茶叶则趋之若狂,其时,欧洲兴起“中国风”,唯有喝茶,改变了世界文明的样式,影响了世界历史的进程。
英国人说,中国人以茶叶征服世界。如此这般,我们也可以说,世界用白银征服中国。当整个世界都开足了马力为中国供应白银时,永远不变的天朝终于改变了财计。
16世纪初,世界年产白银约151.1万盎司,到了中期,年产量已增至1001.7万盎司,到了18世纪,世界银产量年均在900万至1700万盎司之间。期间,美洲供应量约占世界总产量的80%,日本提供的白银约占了20%,“夷人悉用银钱易货,故归船自银钱外无他携来”,这些银子,大都流入中国,可天朝为什么不以此建立银本位制?
还在南宋时期,叶适就提出了本币制。可铜钱能作为货币流通,也是靠了王权授信,它没有金、银那样的作为价值尺度的功能,事实上,还是王权授信赋予铜、铁取代金、银作为市场的价值尺度。叶适没有想到,用铜、铁这样的普通金属,固然可作金钱流通,却不能像贵金属金、银那样作为本币来用。真正的本币,要从王权以外产生,它自有信用,自立根据,其依据,便来自三纲五常之外的更高的道理,只要还靠王权授信,就难以产生真正的本币。
叶适的可贵在于,他特别看重本币,尽管他强调的本币并不能真正成为本币,其实还是末币,可他毕竟以本币作为立国根本的财计,主张“称提之政”从末币转向本币,预防本末倒置,勿使“末币驱逐本币”。有人指出,“劣币驱逐良币”,作为一种经济学理论,是16世纪英国人格雷欣提出来的,可“格雷欣法则”比叶适所言晚了约400年。不过,币之本末说,虽自有良、劣那一面,但其着眼,还在货币本位,故叶适所言,似为近代化源泉。从货币经济里,中国开始了近代性的萌芽,本币制的提出,使货币有了币权,这无疑具有近代性。
然而,萌芽归萌芽,却没有开花,更未结果,究其根柢,在于本币未立,统统由王权一竿子插到底,以被黄宗羲赞以“钞之在手,与见钱无异”的南宋会子为例,不管“称提”多么完善,无限王权的劣根性都无法改变。王权不受制约,货币可以无限量发行。
孝宗乾道四年,朝廷发行会子,曾规定“三年立为一界,界以一千万贯为额,随界造新换旧”,可到了淳熙三年,又“诏第三界、四界各展限三年”。有人说,这还是南宋最好的时期,便已如此违约,年头要是不好,那就越发可想而知了。对于王权来说,本无所谓约,因其唯一,同谁立约?或曰民约,那要有民权对等,方可立约,无此对等,则何约之有!
后来,光宗绍熙元年,又“诏第七、八界会子各展三年”,印刷术为货币经济开方便法门。叶适说,这是“补一时之阙而遂贻后日之忧”,“十年之后,四方之钱亦藏而不用矣,将交执空券,皇皇焉而无所从得,此岂非天下之大忧乎”!“大忧”即金融危机。
明末时亦如此,天朝如一天下银库,银子能进不能出,流进来的是银元,进来以后,全球流通的国际货币,都变成具有中国特色只能在中国流通的银两了。本来,银元如原子,按枚铸造,不可分割,要完全按照国际标准流通,此为信用。可到了中国,改元为两,不可分割的货币单位变成可以不断分割的称量单位,这样的货币,哪能作为立国之本的本币呢?实际上,王权早已包揽了本币的功能,要王权于自身之外,再去建立本币,无异于与虎谋皮。明朝以后,中国虽然进入白银时代,但用的是银两,而非银币。为什么不用银币?说到底,就是不想搞银本位,因为银两还有个成色的问题,更何况碎银子怎能作本币?天朝用银两驱逐了银元,用碎银子那样的末币驱逐了完全标准化的国际货币,天朝用王权收拾了银子。天朝大一统,王权即信用,这样的原则看似威猛,实则自宫,当银元都变成了银两时,中国也就成了国际货币的黑洞,当各国都抽紧了银根时,天朝才知命根子在谁手里。
本币制的近代化前浪
读我国历史,常言多难兴邦,穷则思变。
叹异族入主,往往不在多难之时,艰苦之日,而在繁荣之后,发达之余,富而无政,那是最危险的日子,个中原委,说来甚长,试以“近代化”言之。近代化的先机,在于解放人欲,而人欲之解放,有待于货币经济。人欲之于货币,如鱼得水,货币变现人欲,使人欲有了合法的文明形式。表现在学理上,在朱熹看来,都是功利。不过,正如本该自由流通的货币总是被厄于超经济强制,属于自由意志的人欲即便盛极一时,亦得屈从于以三纲五常为代表的天理,难以在政治上成长为真正的国力。
货币经济是险滩,闯过去了,便是近代化,闯过不去,就要翻船。
司马光主张节俭,他认为,就王权而言,过自然经济的小日子最安全。而王安石变法,则以国家主义的方式开辟财源,虽然开了个新局面,但他闯了货币经济的险滩,也就将王权推到了近代化的浪尖。后世洛学之徒,将北宋之亡归于王学,亦不为无据。
从王安石变法到张居正改革,中国的王权主义,虽然走了一条货币经济的不归路,但走到本币制,都戛然而止。市场经济的原则,到头来,还得听命于王权主义,本该自由流通的货币,最终,还得服从圣旨,而近代化追求的是“货币高于王权,币值大于圣旨”。由此可见,南宋和晚明,离近代化还很远,南宋钱荒,晚明银荒,都是王权在货币经济的险滩上翻了船。然而,繁荣的锦簇花团,令异族垂涎,他们驱马南下,围猎中原,打断了近代化进程。
如果没有异族入侵,所谓“近代化”,就能从王权主义里面走出来吗?即使被打断了,不是一两百年后,还会再来一次吗?从宋到明,从明到清,岂不正是如此吗?
康乾盛世后,同光复兴时,不是兴起了一场规模更大的“近代化”—洋务运动吗?不过,这次运动不是自发的,而是从西方文明来的,是对西方文明冲击的反应。
终于有一位皇帝站出来,高喊“向我开炮”!他就是光绪帝。我们称他为“千古一帝”,就因为他是三千年来唯一一位欲以立宪救赎帝制,以民主来为民立极的皇帝。
他的愿望,投映在货币经济的浪尖上,居然掀起了一朵本币制的浪花。
铸钱与铸币有所不同,铸钱有眼,正所谓“天圆地方”,方孔即钱眼,王权坐在钱眼里,利出一孔,顺风顺水,一旦钱眼被封,就阴阳不顺,五行不通。中国历史上,真正搞本币的皇帝惟有光绪,是光绪把钱眼封了,铸了银币和铜币,没了钱眼,王权向何处去?
此举,前所未有,后来异化,如今,我们还不是又回到了宋代皇帝最喜欢的纸币,不仅因为纸币能更方便的带动货币经济,更由于纸币能将民众导入统治者的信用体系,集中体现由统治者主导的国家意志,并在分享国家信用的同时,失去自身独立的信用价值。
而民主制的根柢,在货币经济里,就是作为公民的个体自身所具有的独立的信用价值。有了独立价值,谁敢说我们作为个体都是渺小的?谁敢用“群众是真正的英雄”来抹煞我们的个体权利?叶适早在南宋时,就已提出本币制的问题,虽然占了货币经济的先机,但本币未立,反而被王权用“末币驱逐了本币”,他那时的“大忧”,迄今依然,真可谓先知。
可本币立,王权就得退出流通领域,例如光绪通宝发行,几乎就成了清朝灭亡的序局。有人说光绪帝铸币,坏了帝王家的风水,就像北宋遗老将北宋灭亡归咎于王安石变法一样,晚清遗老则将清朝的灭亡归咎于戊戌变法,而光绪通宝,则被他们拿来诉说亡国的故事了。
我来说两句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