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3年中国发生第一次金融危机,“红顶商人”胡雪岩破产。但掌握中国经济命脉的朝廷并没有因此警醒,仍视振兴商务、发展实业为末节,沉湎于“耕读传家”的迷思之中。
中国展区却由英人策划
这年5月18日,英国伦敦,世界渔业博览会开幕。出乎组织者的意料,中国展区成为展会的明珠,中式庭院、凉亭和小桥“简直美丽如画”。闭幕时,中国获3枚金牌、3枚银牌。《泰晤士报》称:“中国满载荣誉”。
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中国的参展虽经总理衙门批准,其实系海关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一手策划,具体操办人员中仅两个木匠是中国人。
10月26日,他们在博览会宣读一篇关于中国渔业的论文,题目是《中国在这几千年与世隔绝之后》。
这年冬天,一个名叫唐廷枢的中国人即将回国。唐是买办出身,先后主持轮船招商局和开平煤矿。他今年奉命赴英考察商务、船务,亲历西洋,觉得“眼界为之一宽,所见外人商业、船务、铁路,一意经营,不遗余力,殊深钦佩”。
唐廷枢手中有开平煤矿3500股。但这时面值100两的开平股票已跌到70两,而中国外贸和金融中心上海的商界更是风雨飘摇。
胡雪岩破产
危机从年初开始。1月,著名的金嘉记丝栈倒闭,引发连锁反应。至2月11日,大约50家商号、41家钱庄关门,股市随之暴跌。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年黄河泛滥,接着中法纠纷升级,时局动荡,生意日见萧条。10月,又有纯泰、泰来两大钱庄关门。
11月,更大的灾难降临,胡雪岩破产!
胡雪岩结交“中兴名臣”左宗棠,是清代有数的几个“红顶商人”
之一,也是大清朝惟一赏穿黄马褂的商人。鼎盛时名下资产据说有白银二三千万两,富甲天下,无人能敌。不料他孤注一掷,偏要与中外贸易的大势为敌,铁打般的生意顷刻间土崩瓦解。
多年以来,中外贸易的商业利润就在缩水。1870年代,英国驻沪领事麦华佗目睹一批历史悠久的大洋行先后倒闭,谈到电报的使用和苏伊士运河开通“为东方贸易开辟新时代,排除了那种能使商人发横财的巨额利润”。“过去中外贸易是冒险事业,现在它将被只有最低利润的稳健商业代替。”
在洋人看来,中国人“几千年与世隔绝”,冥顽不化。湖州、南浔丝的质地天下无双,即便不仿效外国缫法,起码也要把蚕蛹在烘箱里闷死,以便延长缫制时间。但这点改进中国人都反对,说是违背“不杀生”的佛教信仰。不得已,生丝出口到英、法后要再缫一次,一团白色的“蛛网”立刻变成一绞最明亮、最光彩的丝线。但是,若论成本,运出上海前再缫更合算,而且出口价格能提高1/3以上。
显然,中国丝的出路在于引进西方工艺,靠提高质量和附加值赚取稳定利润。
广东人走在前面,十余年来设立了十几家新式缫丝工厂。不料前年被手工行会“绵纶行”一举捣毁,地方官为“贫户资生”,干脆将工厂叫停。1883年,丝厂被迫迁往澳门。
胡雪岩是大丝商,但从未投资新式工厂、改良丝业,而是留恋囤积居奇、大进大出的生丝投机。
1882年丝季伊始,人们估计收成近8万包,“在8月份逐渐清楚的是,收成被多估了2万包。”胡当即在江浙育蚕村镇广发定金,控制货源,其他丝商也跟进。“然而欧洲的蚕丝却见丰收,伦敦和欧洲大陆市场能够不顾中国的歉收。”阴历年关时,一半丝商推迟结算,金嘉记等大字号破产。胡雪岩还在坚持,他有15000包存货,搁死了600万两银子。
1883年,中国丝又减产,估计只35000包。不幸的是,意大利丝再获丰收,加上人们担心胡的存货,成交清淡,买卖双方僵持了整整3个月。
由于上海的银根一天天收紧,终于有丝商斩仓出局。丝价崩溃,胡的票号、钱庄遭到挤兑。11月下旬,他忍痛将生丝低价售与两家洋行,亏损150万两。但这已经挽救不了他的命运。
金融危机
胡雪岩失败,部分原因是他的投资渠道单一。他有6家海关银号,一连串的票号、钱庄,26家当铺以及其他大大小小商号和上万亩土地。
他投机生丝动辄百万,却不见有一家新式企业。虽名列轮船招商局发起人,却始终心存犹豫,几万两银子的股金也不肯出。
但通商口岸的商业风气在变。1850年代至1870年代,丝、茶出口旺盛,进口工业品增长缓慢,洋药(外国鸦片)又遭土药阻击,外贸基本顺差。进入1880年代,中国正式被纳入世界经济分工。“熟货”(工业制成品)进口超过毒品,出口依旧是“生货”(初级产品),外贸转向长期逆差。
1880年至1883年,上海掀起中国首次工业投资高潮。近20家新设的官督商办工矿企业来沪招股,外商也建立了15家工厂。股价一路走高,吸引大量的投机资金。1882年9月,股市涨到最高峰,危险也在酝酿。
投资者将炒高的股票相互抵押,各商户、钱庄都收进大量股票。1883年初,本来旧历年关结账时银根就趋紧,众多丝商又被困住,一旦有人因倒账抛售股票,股价无资金承接,必然大跌,引发新的倒账和抛售。
到9、10月间,又逢时局不靖,外国银行和山西票号从钱庄收回短期贷款,个人储户也纷纷提现。钱庄逼账“急如星火,沪上商局大震,凡往来庄款者皆岌岌可危;虽有物可抵,有本可偿,而提现不能。钱庄之逼,一如倒账。”这情势终于压垮胡雪岩。他的破产又带动徐润、金蕴青等豪商破产。
癸未年冬季,上海只剩10家钱庄,各业商号先后闭歇三四百家。一般商品无不跌价30%至50%,所有房地产都难脱手,贸易全面停顿。
上海的金融恐慌产生全国性影响。12月1日,阜康上海总号正式倒闭。消息传开,各地分号关门,引发当地挤兑风潮。扬州、福州、宁波、镇江、汉口的众多钱庄纷纷倒闭。北京也不能幸免,取款者“不绝于途,街衢几为之塞”,两周内44家钱庄破产。金融灾难打击了一批充满活力、对近代企业怀有兴趣的商人。一段时期内,新式企业的创办几近停顿。
不过,即使没有这次危机,他们又能有多少作为?中国经济的命运不掌握在他们手里。
指望谁振兴经济?
1883年,一般的中国读书人固然与世界隔绝,朝廷里的士大夫也多“茫昧昏蒙”。老洋务派的练兵自强靠不住,指望他们振兴商务也是缘木求鱼。洋务派所办企业大多官办,不愿意发展民间经济,连当时思想比较开明的李鸿章也说:“夫欲自强,必先裕饷,欲浚饷源,莫如振兴商务”——兴商务不过是为“饷源”服务罢了。
1882年广东南海县令叫停丝厂时义正辞严:“我国家非同外夷上下征利之邦。”所以,沪上金融崩溃之际,虽然垫借几百万两银子周转便能转危为安,政府却放任自流,视若未见。
此时的日本却是另一番景象。十几年来“求智识于世界”,当权的少壮派或曾出洋留学、游历,或在国内经过洋人指教。新式教育广泛兴办,义务教育普及率近50%,各类高等学校毕业数千人。“殖兴产业”
的国策推行顺利,丝、茶经西方工艺改良,在国际市场上成为中国的劲敌,绿茶夺去一半美国市场,“每马士”丝超过中国的辑里丝,是最受欢迎的亚洲细丝。上年底,中央银行(日本银行)开业,负责监督、维持金融秩序。是年,第一个大规模的棉纺织厂——大阪纺织会社开车生产,是近代纺织工业的起点。
1883年,两年前还充满希冀的赫德觉得老之将至,谈到他的失望和无奈:“我现在不像过去那样为中国烦恼了,……是因为我麻木不仁了?”反正“这条杀不死的巨龙会经受住一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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