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血的笔记本

　　5月17日，陈冰(化名)还在继续记录着，在四川特大地震灾区内的一所医院门口，他不知道还要写多久??如同无人知晓何时这场地震的影响能从人们心头散开，哪怕是暂时。

　　他记录用的笔记本，真实得让人战栗，封皮黑色。“本子上的血迹，是抬伤者时，沾染在我的手上，再蹭到本子上的。”他说

　　笔记本里记录了一所震区医院在地震发生后100个小时之内，发生的主要事情。里面字迹潦草，有数字，有细节，有涂抹，乃至些许血迹，混杂其中??紧张、混乱、信心、无奈、竭尽全力的爱、刻骨铭心的痛。

　　它的主人陈冰，是这家医院的人事科副主任。在12日下午15点，地震发生后的第32分钟，他被领导安排记录医院的收治情况。从包里随手掏出的黑色笔记本，就成为了记录灾难中医院日常活动的“备忘录”。

　　至16日下午，笔记本已经用去40多页，笔记本中原本的文字再现了这所普通的震区医院发生的一些事。

　　当你读到这篇报道时，陈冰的灾情临床救治记录应该还在继续，如同生活。但生活，一定会让这本灾情临床救治笔记，成为值得纪念但终将进入博物馆的“备忘录”。

　　第32分钟

　　陈冰一直有随身携带记录本自用的习惯。5月12日14时28分，这个黑色笔记本就在他的背包里，随主人一起滚下楼梯。

　　笔记本的前两页，字迹整齐，看不出地震欲来的痕迹。第二页上，“时间：二OO八年五月四日，共青团纪念"五四"八十九周年暨"十佳"表彰大会……争做有创造力的新青年”。

　　即使在震后第32分钟接到记录任务的当时，陈冰依旧没有意识到，震动会产生多大的威力，自己以后的记录将如何斑驳。

　　“2008.5.12，地震登记情况。”她在第一行文字旁边，标注了一个“轻”字。

　　接下来，文字工整清秀。“李蕾，女，14岁，擦伤；杨茂沙，女，15岁，伤头部……”但第五页开始，病人的伤势描述文字开始增多，“骨折”、“内伤”字样频现。之后的10页，都是这样的内容，字体越来越难以辨识，还有不时出现的血污。记者依稀数出，有120名左右伤者在内出现。这15页的记录，陈冰只用了大约120分钟。

　　突然，出现了五行的空白。之后，“市应急指挥中心：1234567”的文字出现。显然，在医院独自忙碌一段后，整个城市开始有组织的应对这场灾难：基层医院和市级指挥中心开始正式建立起连接。这段时间有多长？陈冰回忆，这距离地震发生2小时42分。

　　“截止5：10，伤93人，死26人；学生30人，死亡学生4人。”此时，陈冰放弃了逐个记录姓名、病情的方法，换之以冰冷的数字。陈冰说，学生单列出统计，是“市里的要求”。

　　随后一页，记录了9名危重濒死者的情况。其中，“×××，40多岁，瞳孔放大……”已经不知说的是谁，陈冰也只能是在他们身前看上一眼，估摸性别和年龄。

　　“截止19：00，向卫生局汇报，伤96人，死亡28人+1……”陈冰写数字的速度，已经赶不上数字背后的生命逝去。来不及重新写一行，他就在旁边写上“+1”或者“+2”。

　　进入夜间，陈冰又恢复了对伤者的逐个记录。这也许是因为当地患者能走动的已经差不多都来了，而附近重灾区的伤者，还未抵达。这是医院接诊短暂的喘歇。但此前密密麻麻的记录，意味着这家医院不大的院落里，躺满了伤者。

　　第7小时

　　陈冰清楚记得，12日他用颤抖的手记下的一条：“21：25，儿科吴咏头撞在管子上，昏倒。”??这是他的一线同事第一次在笔记本上出现，7小时的连续救治，亲人的生死未卜，令这位“白衣战士”暂时倒下。

　　12日晚开始，陈冰也开始写下了和医院救治、伤者病情看似无关的内容，也出现了越来越多非医院能力所及的事情。

　　先是有关新闻报道。“(五角星为陈冰手画)18：35，市人大副主任向宣传部请示过后，新闻媒体可以采访。”这句话，在14日下午17：36得到了呼应。“晚报、电视台记者来采访，晚上才来，准备数据”。

　　接着，同市内其他部门的后勤保障协调问题，也开始显现。

　　“Pm7：10，赵局长来电要求支援××(略去地点名称)，并派救护车、医护人员。”

　　“Pm8：00，(医院)书记向赵局长解释，医院所有救护车无法加油，需求增援我院。”

　　15分钟后，问题还没有解决。“Pm8：15，市人大副主任经卫生局打电话说医院的所有救护车已无法加油。”

　　“Pm8：22，到×××(记者略去)加油站加油。”“加油站要求给现钱。”

　　在请求支援的两个小时之后，救护车加满汽油，奔赴支援前线。随着进入医院伤者的增多，医院自身医疗能力开始告急。

　　“药监局来电，如需一次性器械跟绵阳**集团联系”。紧接着，陈冰就记录下来很多医疗器械、药品本地供货商的电话和地址。救灾征用就此开始。接下来，是市里几个医院之间复杂的转院“路线图”。

　　14日，重灾区北川、平武等县的病患，开始涌入这座还算有些模样的城市医院。而同时，随着外部力量救援工作的大规模展开，幸存者也开始被陆续抬进医院。而到医院寻找失散亲人的人群，和前来报到的志愿者们??有些从未经过一点点专业培训，让医院门外人山人海。

　　此时，本子上留下了这样的记录。“14日，9：44，赵局长向卫生局指挥中心汇报，要求增加警力，维持秩序。”紧接着，“赵局长向市政府报告，增加警力，要话筒，围墙倒，维持秩序。”继而，“10：48，给市指挥中心请示，解决几个大桶，为街上搭帐篷人员安置大小便。”

　　此后，越来越多的外地医疗队前来支援医院。15日下午16：32时，“浙江省卫生专家今晚10人来我院，心理方面的，协助好工作，安排食宿。”陈冰还在后面加上一句，“好像是自带帐篷。”

　　第82小时

　　16日凌晨，距离地震突发已过去82个小时。医院在经历最初的紧张与慌乱后，逐步建立起了秩序。

　　陈冰开始按照院里和卫生局的要求，更详细地记录手术的进行情况和数量。“0：44，卫生局问需要手术病人还未做手术的具体数据？”“急诊手术马上已做，II期有90例需做手术还未做，III期无法预测。”

　　此前的14日凌晨，一次会议纪要也出现在本子上。“1，今天的工作要体现水平、能力、要求效果更精，断外科大楼的电，全力保证急救用电。2，火(应为“伙”)食团(应为“堂”)整理出来用作手术室。3，持久战！轮流休息。……”

　　记者在记录本子的最后一页，发现16日当日死亡人数一栏已经为“0”，而此前一天，这一栏是“3”。在记者翻看到的最后两条记录上，“11：00，请示市指挥中心急诊科能否搬入大厅。”“回答：必须要鉴定是否是危房，不是危房就可以搬入，马上来人鉴定。”

　　15日下午的记录里，陈冰曾写下，“17：44，需水、方便面到精神病院对面拿。”他说，自己脱下医生的白大褂，也是一个普通的灾民；自己看护的住院楼，是救死扶伤的医院，更是震区的一座危楼。

　　就在记者准备离开时，市卫生局打来电话，陈冰接听。她随后向院长转述，“上面要我们每天汇报心理治疗的情况，”院长回答说：“截肢、骨折、防疫都来不及！还……！”

　　也许这样的回复，不会写在本子上。的确，本子没有记录这个震区医院发生的全部，也无法记录全部。

　　当读者看到这篇报道时，那个黑色笔记本，记录应该多了几页；那个执笔的记录人，疲倦应该多了几分。

　　在时时来袭的余震波中，这所医院成为生命的庇护所，医护人员们坚韧、忙碌、埋头苦干??这是川人的性格，这是国民的期待。

　　至发稿时止，地震已经发生了100小时。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所有姓名皆为化名，所有电话、地址、公司名都进行了替换。引号内的省略号为记者所加，符号为原来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