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橡胶

　　孟连，意为“寻找到的好地方”。它位于云南省西南部的普洱市，西部和南部与缅甸隔江相望。

　　这里是国内少有的能出产天然橡胶（下称“天胶”）的地区，随着天胶价格的不断走高，它更是成为大量投资蜂拥而至的“风水宝地”。

　　但在财富效益逐渐增长的背后，当地胶民和企业之间的矛盾却在激化：部分胶农不规范频繁割胶；不惜降低品质将乳胶做成凝胶，卖给外地高价收购商；胶农要求提高收购价的呼声日益高涨。

　　作为战略物资的天胶，目前国内的产业发展模式能否保证天胶可控而和谐的供给？其产业利益关系应如何理顺？《第一财经日报》记者远赴云南，揭示纷繁现象后面的利益迷局。

　　亢奋的投资

　　今年9月，李军位于西双版纳橄榄坝的400亩天胶就要开割了。2003年，他在当地购买了400亩土地的使用权，价格为2000元/亩，期限是40年。虽没赶上1999年前几百元/亩的黄金行情，他仍选择了当地最长的40年土地租赁期，且一次性付清租赁费。

　　他为记者列举了一些数据：一亩地开发成本约200元，规范种植天胶苗33棵，每棵小苗成本5~6元、袋装苗8~9元；聘请当地胶农夫妻二人管护100亩，每月工资700元/人。加上化肥、种植费等成本，第一年每亩小苗地成本约600~700元，而袋装苗地约700~800元。第二年起，每年稳定在约300~400元/亩。

　　李军估计，自己的亩产应接近170公斤。以此计算，若9月份天胶市价稳定在目前2.75万元/吨的价位，扣除历年成本，毛利可超1975元/亩，今年毛利总计可达79万元。

　　由此，今年李军可一次收回前期的大部分投资。而自明年起，随着天胶产量的自然增长，投资回报率将超10倍！欣慰之余，他唯一的遗憾是??由于投资者众多，当地可种植土地已开发殆尽。

　　在当地的橡胶网站上，一位景洪市景哈乡的投资者发帖称：海拔最高780米的1.8万棵天胶树，明年开割一半，630万元出售。而一位小勐仑的投资者则称：海拔900米以下的4500棵树龄为1.5年的袋装苗，售价40万元。

　　也就是说，一棵5~9元的天胶苗，一两年后售价可达50~85元，最快到6年后开割时可达350元！

　　一时间，少则几百亩，多则数千亩，西双版纳州成了许多外省市商人的投资热土。

　　在天胶投资热潮中，以普洱茶闻名天下的普洱市也不甘落后。普洱下属的孟连县是该市主产区，橡胶面积达25.18万亩，已超过茶叶位居三大产业之首。

　　孟连县委宣传部向《第一财经日报》提供的材料显示，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该县采取“公司+基地+农户”的模式，大力发展橡胶产业，现有勐马镇和公信乡两大基地，形成以勐马、公信、金桥3个橡胶公司为龙头的橡胶产业经营格局。此外，还有橡农科技、金宝、天润等3家胶企和1个国营孟连农场。

　　至2007年末，三大龙头企业共植胶19.9万亩，占全县79%，其中开割面积5.6万亩。涉及勐马、公信、富岩3乡（镇）14村1.37万人，胶农户均年纯收入1.36万元，投产胶园户则超2万元。其中集体林地8.4万亩，农户承包地11.5万亩。从投资性质看，联合开发模式11.5万亩，公司独资开发7.8万亩，农户自行开发0.6万亩。

　　于是，在西双版纳和普洱两地，都开始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有胶则富，无胶则穷。

　　高涨的胶价

　　高昂的投资热情背后，是市场上天胶价格的不断暴涨??2008年7月，国内天胶的价位也恰似桀骜不驯的蛟龙，猛然冲上2.8万元/吨，逼近3万元/吨大关。

　　7月29日，被视为“云南天胶价格风向标之一”的昆明云垦商贸有限公司报价：国标一级2.75万元/吨!同日，上海、广东、山东青岛等地的报价分别为2.75万元/吨、2.73万元/吨、2.75万~2.76万元/吨。

　　之前，昆明云垦商贸电子商务中心经理赵应建向《第一财经日报》透露的天胶报价也是2.75万元/吨，而之前一度跃过2.8万元/吨。“最近波动太大，这两天又在回升。”虽然该公司在云南有自己的种植基地，但今年仍需向其他公司和胶农进货，购买价高达2.6万元/吨。

　　赵应建告诉记者，今年年初的冻害天气及随后暴发的白粉病直接影响了云南天胶产量，开割后现货趋紧，价格大幅上涨。一般认为，橡胶树只适宜在南纬10度和北纬15度以内的热带地区种植。在我国的主要产区，就是云南、海南和广东等低纬度省份。

　　中国橡胶工业协会橡胶材料专业委员会秘书长王凤菊也对记者表示，地理区域限制和气候因素也决定了我国不可能有很大的天胶产量，必须依赖进口。近些年以来，我国的天胶进口比重由2002年的62%，一路攀升至2007年的75.6%！多年一直都跌破自给率30%的警戒线。

　　对于影响天胶价格的国际因素，赵应建指出有两个因素：一是油价，二是供给。天胶与原油价格呈正相关性，油价上涨将通过合成胶市场直接传导到天胶市场。而近年来国际原油价格持续走高，有力支撑着天胶价格。

　　在供给上，中国是全球第一大天胶消费国和进口国，泰国是中国最大的天胶出口国。但占全球产量约70%的泰国、印尼和马来西亚三国，今年上半年普遍降雨，导致天胶开割延后和产量下降。此外，自2003年起，三国成立国际天然橡胶联盟联手控制供应，也使得天胶维持在高价。

　　王凤菊指出，国家从2007年起对天胶实行选择税，即在20%从价税和2600元/吨从量税两者中从低计征关税。但由于天胶价格不断暴涨，20%从价税已形同虚设，而2600元/吨的从量税也明显偏高，使企业不堪重负，今年预计将有1/3企业亏损。为此，该行业再次恳请国家将天胶进口关税降为7%。

　　除油价因素外，天胶还与钢铁等行业关系密切，每生产4公斤钢铁，就需1公斤干胶。事实上，小到胶鞋、医用手套，中到轮胎、运输带，大到飞机、坦克，甚至火箭、人造卫星、宇宙飞船等，到处都闪现天胶的身影。

　　实际上，2007年3月印发的《关于促进我国天然橡胶产业发展的意见》(国办发［2007］10号)中，已将天胶提至“重要的战略物资”的战略地位，与石油、钢铁、煤炭相提并论。

　　企农争利

　　但就在市场行情一片大好的同时，因长期不满企业压低收购价，部分胶农和企业之间一直存在着矛盾。

　　“利益分成是起因。”7月24日，勐马橡胶公司办公室主任姜炎对《第一财经日报》表示，按照企业与农户签订的协议约定：公司负责土地使用费、水、电、道路等基建费用，以及技术指导、工具和化肥费（部分）、贷款、胶树抚管费、队干部工资、加工成本和税收等成本费用，农户负责投入劳力和部分化肥等，天胶开割后，乳胶销售收入依约定比例分成，而合同期满后，橡胶树也按约定比例分配。

　　问题出在最直接影响胶农收益的乳胶约定分成比例和收购价上。据勐马公司专业队一队队长熊天权对记者透露，2002年公司与队员约定的乳胶销售收入分配比例为6：4。而据姜炎所言，3公斤乳胶可加工1公斤干胶，在干胶市价为6000~7000元/吨的2002年，该公司的乳胶收购价最早为每公斤0.8元。

　　但2002年至2006年，干胶市价一路飞涨，胶农们不断提出调价要求，而勐马公司一年甚至几年才调整一次乳胶收购价。企农关系已一度紧张。熊天权说，至2006年已有胶农不将乳胶出售给公司。

　　之后，孟连县政府介入，制定了乳胶市场指导价。同期，勐马公司建起乳胶收购价与干胶销售价的联动机制。乳胶收购价也逐年递增至2元多、3.5元和今年的4元，而胶农的乳胶分成比例递增至50%、60%~65%和今年的70%。

　　但是，2007年初孟连县开始林改，林改后颁发的林权证将决定胶木和林地的所有权属，问题再次出现。

　　2007年8月起，许多胶农拒绝向公司出售乳胶，其中勐海、勐啊两村将乳胶全部卖给来自西双版纳州景洪市的收购商。熊天权认为，农户外卖乳胶，主要是因为公司收购价低，而景洪市收购商价格每公斤高出数元。对此说法，七队队长岩来也表示认同。对此，姜炎表示，目前约定胶农可得乳胶售价的70%、胶木所有权的46%~48%（按保底市场干胶售价1万元/吨计，每涨5000元，该比例提高1%），且公司会依据市场价格提高乳胶收购价。

　　但似乎无济于事，即便乳胶分成比例提高到75%，胶农也不想回售。姜炎称，勐马公司年初计划完成干胶4000吨，但至今仅不到800吨，全年或难完成2000吨。

　　与此同时，孟连的林改也无法触及橡胶林地。县委宣传部提供的《孟连县林改工作情况》显示，截至5月5日，全县已发放林权证0.93万本，占应发本数的70.2%，“主体改革工作已接近尾声。”但勐马、公信2乡镇仍未完成踏勘。“我们约定乳胶售出的20%归胶农，现担心不良影响波及，胶农会要求提高比例。”橡农科技总经理池凛对《第一财经日报》说，“事实上，我们已受影响，林权不到位，林权证下不来。”最近的动荡，引起了即便是全资投资的外省市商人的忧虑。

　　化解与整合

　　面对冲击，勐马公司迄今仍觉委屈。姜炎认为，公司目前还负担利息为8％。的贷款8000多万元，由于加工量少导致成本增加，数月来已亏损400多万元（去年盈利约800万元），而公司平时在胶农子女上学、医疗等方面投入不少，且已最大限度让利，但胶农仍不理解。

　　国外似乎是勐马公司目前的希望所在??姜炎透露，自2007年起，公司已在缅甸搞“替代种植”，雇请当地烟农定制出10万亩天胶林，拟20年内定制100万亩，公司董事长岩雅近期都在缅甸忙碌。

　　在企农关系上，橡农科技始终小心翼翼。池凛告诉记者，公司对村里的贫困户有一定的扶贫义务，每月供应定量大米，主动出资修建通往基地的道路，农户养护时还按当地习俗免费提供水酒，且资助村小学师生，“在这里，承诺的事情一定要做到。”

　　池凛相信，和谐的企农关系对双方都有利，“我们一旦割胶，当年胶农户均收入可达1.5万元。”而据西双版纳州政府副秘书长兼橡胶产业办公室主任李庆友介绍，去年西双版纳州农民人均年收入为2727元，其中天胶收入为1240元，占比超40%。

　　如何调节橡胶产业利益关系，也成为云南省政府当前的重点课题。7月24日，普洱市政府新闻办副主任李星障告诉《第一财经日报》，当地企农之间的矛盾发生后，云南省政府已成立孟连县橡胶产业利益调整工作指导小组，普洱市也成立孟连县橡胶产业利益调整工作领导小组，目前两个小组成员均已进村入户开展调研，尽快研究制定孟连县橡胶产业利益调整方案。

　　橡农科技总经理池凛告诉记者，省领导小组到该公司时，提出希望该司将先进管理经验带到孟连。而池凛则告之未来将搞集约化管理。

　　池凛认为，孟连首先要大力发展交通，并改变粗放式农业管理模式，改变胶农落后的劳作面貌，兴建水渠，增加土壤肥力，增加机械化作业率。

　　在李庆友看来，这主要与企业改制不彻底有关。彼时，几大企业资金不到位，为稳定胶农从事生产，只好鼓励投劳入股，而不明晰的产权关系为事件埋下伏笔。

　　2002年9月和11月，公信、勐马两家公司先后采取个人整体收购方式，与乡镇政府签订《整体收购协议》，由乡镇企业改制为私营企业，实行公司投资，乡镇各村、组农户投劳投粮、土地入股等形式共同开发的模式，集种植、加工、销售为一体。

　　但是该县橡胶产业起步时，法制尚未健全，相关政策规定较为模糊，产业开发中涉及的权属关系法律手续不明确、不完善，而后林地产权不明晰、林地使用权和林木所有权流转不规范、利益分配不合理、企业内部管理不够规范等问题不断凸现。

　　孟连县经济和商务局的游光亮也告诉记者，企农关系对峙和僵化的主要原因是企业改制时遗留的林木权属问题及市场竞争的冲击。他认为，与其争林权归属问题，企业不如好好思考如何应对来自市场的竞争和加强自身的管理??为何其他公司高价收购尚能生存，而本公司同价收购就要亏本？是管理成本太高还是销售利润太低？

　　游光亮指出，孟连的几家橡胶公司都是典型的生产型企业，重生产轻营销，导致销售环节的利润流失。根据孟连橡胶公司去年的报表，游光亮以价值链分析法为记者算了一笔账：1吨天胶在种植、原料销售、加工制造和销售各环节的成本分别是9000元、13500元、15000元和21000元，而对应的市场价格分别为13000元、15000元、21000元和22000元，可见，种植和加工制造环节增值最大，利润最高，分别达到44.4%和40%。

　　出于成本最小化的考虑，企业尽可能降低原料收购成本，即通过压缩胶农利润空间来拓展企业利润空间。“这也就是目前双方矛盾冲突的根源。”游光亮说，在对产业进行管理时，“公司+基地+农户”模式已不起作用，难以适应市场经济发展，必须引进新的管理模式。

　　他认为，上述模式优势在于利于种植区域化、规模化和生产管理的规范化、标准化，但由于企业与农户不是处在“利益共享，风险共担”的共同体内，两者必然存在利益矛盾。

　　市场无序竞争也给身为战略物资的天胶产业发展带来困扰。池凛认为，各企业收购价差异大，胶农必然无序出售，建议成立行业协会，在政府指导下规范市场发展。

　　“企业应重塑企农关系，把胶农视为长期战略合作伙伴，切忌只顾眼前利益，因小失大。”他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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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值得孟连借鉴的几种模式

　　斯里兰卡茶园模式：由公司建设基地，茶农管理基地，茶农每月有80美元的规定收入，但每天必须采满18公斤茶叶，之后每多1公斤奖励8卢比。国内某国营胶企亦采取类似模式，在割胶期公司给胶农每月每周分配一定乳胶上交任务，按公司收购价收购，超额部分按市场价收购。一旦发现员工偷卖，将采取高额罚款甚至开除等严厉措施。

　　西双版纳模式：开发初期由公司扶持农户在自家荒地开挖种植，并支付农户抚管费，待胶树长成可以开割后，公司按合理的双方可接受价格一次性回卖给胶农，与橡胶园脱离关系，只管制定收购价收购乳胶，而胶农则视价格高低选择买主，收购和销售完全市场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