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汶川震区磷矿产业:绝境中再生的痛苦抉择

  ■王洪玲 ■本报记者 刘建锋

  5月12日的大地震,将全国六大磷矿基地之一的四川省德阳市大小磷矿一律摧毁,所有相关企业无一例外地遭受了巨大损失。什邡、绵竹等地十分繁盛的化工业,一度被迫全面停产,而它们的主要原料——磷矿石供应将被迫中断六个月到三年。

也就是说,矿山重新开采,半年之内只可能达到极少的量,要想恢复到震前水平,则需要两到三年不等。

  6月下旬,百度出现了一个题为“龙蟒坚挺”的帖子,叙述了德阳市的磷化工龙头企业——龙蟒集团灾后惨状和自救情景,这个内容十分单纯的小帖子引来的跟帖,却尽显了当地社会对化工企业的矛盾心态。

  网上网下的意见交锋

  6月20日发表的主帖说:“龙蟒集团的饲料磷酸盐生产规模居亚洲第一,钛白粉单机产量居全国第一。在地震中,龙蟒集团德阳地区磷化工基地遭受重大损失,一、二、三、六、德龙等分公司厂房全部倒塌;钛化工、生物化工部分受损;矿山40多公里道路、22口矿井全部被摧毁。直接经济损失13亿多元,间接经济损失17亿余元。”

  跟帖最紧的几个回复,简短地表达了对灾区企业的同情和支持,但从6月21日的第五个回复开始,有人明确表达了对于化工企业的另一种声音。此回复的作者反对化工厂重建:“不要为龙蟒加油,它是一个大型的污染企业,它的长期存在和发展,是办企业的为了赚钱……可恶的地震为什么不把它震瘫痪!”

  有人说:“龙蟒英雄地为我们绵竹造了座山!而且,现如今,山上已经开始长上了小树!”

  6月24日,有人说:“就为了眼前的利益,能解决几个人的就业,你们就在这里顶,顶个屁,污染那么大,危害那么大,子孙后代怎么办!?除了龙蟒,难道就没有可以就业的地方了吗?”

  “要是龙蟒那座山,现在有办法解决的话,它也不会被这么多人唾弃了……”

  7月3日,有人明确提出反对化工企业在本地重建:“但愿龙蟒借这次机会搬出绵竹城区,脱掉污染大户的帽子,这是解决老百姓健康的大事!”

  但龙蟒也有自己的“fans”。

  6月24日,有支持者对反对者说,“你家的农田就别用肥料了,污染啊,全是磷矿里提出来的……”

  7月8日的一条回复说:“龙蟒在绵竹有几千人,很多个家庭都得靠这个公司,就算龙蟒不做这个行业,也有其他人来。”

  7月24日,一位看似龙蟒员工的网民来了:“大家早上好:大家都在谈龙蟒?但你们想过没有,如果龙蟒真的破产了,有多少人失业?有多少家庭没有经济来源?有多少孩子读不起书?绵竹经济就会倒退。你们想过这些吗……污染现在不是问题,龙蟒在环境上非常重视,每年都在接受国家环保局检查。龙蟒集团总裁领导组织员工生产自救、恢复生产,员工们都很努力地工作,希望企业能够正常运转,有个稳定、幸福的家。”

  网络上的民声,从来都不是虚拟的。

  中国经济时报记者在实地采访中,感受到比网络更强烈的意见表达。早在5月,地震之初,在什邡、绵竹等地受灾化工厂所在的村镇,居民在救灾的同时,向记者吐露心声:希望化工厂再也别在“这里”重建了,些微的补偿,远远抵偿不了当地百姓因环境污染而遭受的经济损失,更弥补不了健康和生命的损失。

  即便是在大好的晴天,记者在化工厂附近所见到的天空,也有着跟堆积成山的矿渣堆一样迷蒙的灰青,厂区内外尘埃满眼,根据当地政府部门的资料,仅仅绵竹市一年产生的固体废弃物——矿渣,便高达150万吨以上。什邡市的石亭江、绵竹市的绵远河,都早已因污染变色。据记者了解,什邡市双盛镇,还出现了一个闻名的“癌症村”。

  虽不在化工污染区生活,但四川大学经济学院张衔教授所代表的专家群,仍在地震后为化工厂的重建忧心忡忡:德阳市的磷矿和相关产业,已然遭受了巨大的打击,磷矿的恢复既然非常艰难,那么,即便从经济的角度看,也理应大幅度减少当地产业对该原料的依赖。也就是说,应该趁机大力整顿化工产业,调整和提升产业结构。同时,对少数可以保留下来的企业,也要大踏步地提升技术水平,制定非常严格的排放标准,加强污染治理的力度。

  关停一大批化工企业,有控制性地逐步恢复磷矿生产,控制和少量发展相关的高技术含量、低污染的化工企业,重点发展新兴产业和绿色产业,为未来百年的发展,打下可持续的良好基础——这是张教授所代表的学者群为中国经济时报记者勾画的重建路径。

  与网上同样,中国经济时报记者在采访中听到的当然也不只是一种声音。

  8月4日,在什邡市金河磷矿化工厂,该矿郭书记对记者说,公司总共有2000多职工,如果不能恢复正常生产,他们和他们关联的近万人的收入、生活都将难以解决,更何况磷矿和磷化工还是国家明确表态支持恢复重建的产业,而且磷化工还在优先恢复的名录上。

  这家化工厂正位于因出了个“癌症村”而远近闻名的什邡市双盛镇。对于污染的赔偿,郭书记介绍说,根据生产和排污控制的情况,金额时有不同。一般年份,没有发生污染、控制得好,也要每年给村里10多万元。如果在操作上出现失误,比如说在处理硫酸的时候正赶上天气不好,或者遇到低压天气,尾气控制不好被压到地面来,就要根据具体的情况了,最多的时候给了90多万元。

  他认为,最大的难题是磷石膏处理问题。这是德阳的通病,蓥峰、宏达等其他企业,也都有磷石膏——即大家所指的矿渣问题。这家小化工厂,也已经累积了100多万吨。它不仅占地、堆场投资运营费高,还浪费了宝贵的硫资源(磷石膏主要化学成分是硫酸钙),更污染环境,尤其是对地下水污染,因其含有硫、磷,渗入土壤便会影响水质。宏达公司在矿渣利用方面已投入几千万元,但是技术上还存在瓶颈。地震后有媒体报道说,磷化工企业最头疼的问题完全解决了,矿渣将可在脱硫磷后作为建材原料,灾后便将实现之。但郭书记对中国经济时报记者说了实话,并没有看到真正成熟的此项技术。

  8月6日,我们在什邡市蓥华镇见到震后右小腿截肢的小男孩张雨恒。他的父亲张云科便在金河工作,地震后歇在家里,每月从金河领取450元生活费,没有正常的收入,担心孩子的前途,一家人忧愁得很。

  14日,在绵竹市遵道镇棚花村四组,我们见到在龙蟒一分厂打工的农民钟启富。家园被毁、毫无办法的他,不顾自己在地震中所受的腰伤,想问的还是工厂何时能复工。

  在蓥峰实业和清平磷矿采访时,这些争议仿佛根本不是问题。国内重要的复合肥生产企业——蓥峰实业的陈书记告诉记者,地震后化肥价格上涨得很快,国家发改委为此紧急采取措施支持这边的化工企业恢复生产,并协调从省外调运磷矿石。清平磷矿更是得到了国家支持,在重建采矿设施之外,更要投资9亿多元上一个大型的磷酸二铵项目。

  “我们不讳言会有污染。”清平磷矿副总胡良才说,“但肯定是控制在国家标准之内的。”

  “480万吨”——

  一个简单数字的丰富内涵

  位于绵竹市内的清平、天池与位于什邡的金河磷矿,总产量占了中国磷矿石总产量的10%。

  它们被集体摧毁,意味着市场上出现了500万吨左右磷矿石的空缺,而这个量的原料,过去恰恰主要被本地的化工企业消化——上世纪80年代后,这里形成了矿产资源决定型的产业布局,化工企业在山边靠近矿区的江河上游紧密积聚。

  关键点是,这里也是全国磷复肥企业的集中地:蓥峰实业是中国西部最大的复合肥生产企业,宏达股份、龙蟒、美丰化工、德阳天元化工总厂等,都是我国西南和西北市场上磷复肥及其他磷化工产品的重要供应商。

  于是,从产业链上来看,问题的一面是化工企业自身设备、人员和厂房受损,生产能力遭到了空前巨大的打击;另一面是,相对矿山而言容易恢复生产的化工企业,一下子便陷入“无米下锅”的窘境。而这又直接导致化肥、农药和其他化工产品市场的骤然紧张。

  根据国务院文件,国家发改委一方面组织支持化工企业恢复生产,一方面帮助四川省从邻近的湖北、贵州、云南等省协调磷矿石调运。

  “480万吨”,这个数字令四川大学经济学院的张衔教授吃惊。他认为,这么大的量,意味着化工产业的产能在灾后并不会进行“壮士断腕式”的大调整,而主要从遥远的贵州调运大量矿石,基本上是无视高成本压力的行为,可以说藐视了经济的规律。而且应该担心的是,三四年后那些被摧毁的矿山,还能恢复到多少产量?

  中国经济时报记者在8月初和月中先后前往金河磷矿矿山和清平磷矿矿山的行动,都因雨后滑坡路断而受阻。尤其是8月10日,我们乘坐武警水电部队的军用运输车,到达一把刀堰塞湖,便无法前进了,前面往清平磷矿,尚有20余公里山路未抢通。而从汉旺镇的金鱼嘴收费站到一把刀堰塞湖这段已经抢通的山路,也处处都随时可能滑坡。一路过去,山坡全是裸露的松垮土石。抬眼看,到处是巨大的石头在头顶上俯瞰着你。部队的官兵给拉紧铁栏站在车厢斗里的记者一顶安全帽,说:“昨天我们刚刚被滑坡堵在山里面,整整一天给养都送不进来。这里山坡太碎,一下雨或者稍稍有点余震,便会有大大小小的滑坡。”

  这样恶劣的交通环境,使得矿山的恢复尤显艰难。8月14日下午,在板房办公区,清平磷矿高层集合在一起。会议定下计划,先由矿长向平在16日带领200人的突击队进山,将公司震前存于矿山附近的尚完好的大型机械运输进矿,然后逐次修复或者重建矿山设备。

  而在山区的“40多公里道路、22口矿井全部被摧毁”的龙蟒,为应对目前看来完全无法稳定的交通,想出来一个奇特的办法——他们提出可以在山区修建一条下行的管道,利用高度落差造成的势能,将矿石在山上粉碎后通过管道运送下山。“这个计划令人眼前一亮,只需要在管道里加一点点压力就行了……”

  绵竹市经济局局长袁发全笑着对中国经济时报记者评论说。

  而即使一切恢复正常,道路或者管道都可以顺畅使用,矿床本身还能否提供跟过去一样的资源,仍然是一个问题。在清平磷矿的板房办公室,记者仔细翻阅重建规划书,发现里面仍缺乏一份对于灾后矿床地质条件的勘测报告。当天,该矿负责生产的何副总对我们说,震前清平磷矿的产量是100万吨/年,毁损最严重的是三根杉矿段,震前实际开采量为30万吨/年,这一矿段极难恢复。因此,全矿即便完全恢复,将来能达到的终极生产能力也只能是70万吨。

  震前年产80万吨低品位矿的金河磷矿恢复也非常艰难。该矿郭书记告诉记者,那次阻断记者进山的路,是刚刚抢通的。一遭遇下雨、余震,便要断路,给恢复重建带来了极大困难。大约到10月份才可恢复简单生产。目前正在恢复三个中段的生产,一年内能够达到地震前产量的30%左右,也就是两三万吨的月产量。大约到一年半以后,才可能达到震前产量的50%以上。两到三年后,才能恢复震前产量。

  而这一年之内的产量,仅仅有可能从低品位矿方面满足自办化工厂的需求,金河化工厂自身还要每月从贵州运进3000吨含量30%以上的高品位矿石。

  据他介绍,金河磷矿的储量仍有约5000多万吨。按开采率来说,还有65%至70%可用,也就是3000多万吨。按一年80多万吨计算,还可开采40年。

  从这两家主要的磷矿企业来看,一到两年内,灾区的磷矿生产能力将只能达到震前的一半以下。这意味着,如果继续依照目前的产业重建思路,最保守估计,这里的磷矿石调运需求量也将一直保持在300万吨以上。

  “480万吨”,这个数字的背后还说明了什么呢?8月2日下午,什邡市工业局局长李先辉对中国经济时报记者说,磷酸氢钙是化肥农药和饲料添加剂的主要原料,地震后有一段时间肥料的价格上涨得很快。因此,地震后要调整升级产业水平。当然,还是需要平稳升级的,要多花几年的时间。

  至于成本问题,金河磷矿郭书记、蓥峰化工的陈书记和技术中心主任王伦、绵竹市经济局局长袁发全,作了这样的解释:企业如果能在增加的成本范围内不大亏本,哪怕是扯平,也会愿意生产。因为生产线一开,工人的收入问题解决了,能稳定职工队伍,最主要的是市场。在艰难的时期能保住市场,对企业便意味着盈利期能尽早到来。

  从外省调运矿石的成本,到底将增加多少,又将如何影响企业收入呢?中国经济时报记者与金河磷矿郭书记算了一笔账:

  震后贵州的磷矿石涨到370元/吨。每吨的铁路运输成本是110元至120元,从车站取货运进厂区,每吨还要20元至30元。运到后成本肯定超过500元。而生产一吨磷铵要消耗1.8吨多的磷矿石,并要消耗1.36吨至1.38吨硫酸,光硫酸就要1800多元/吨,还有能源、水、蒸气、人工工资、包装袋,这些还要几百块钱,总计成本是3600元左右,产出来的磷铵每吨可以卖到3650元至3700元。

  据郭书记介绍,在6月份,由于地震之初化工厂都没有生产,供应减少,磷铵价格飞涨,从3000多元涨到5000多元。最高的时候达到5900元,现在又回落了1700元左右。

  博弈——县级地方政府取舍两难

  在绵竹市采访期间,该市的两位官员对记者讲了同一件事。

  8月14日下午,绵竹市常务副市长许飞地对中国经济时报记者说:“龙蟒,是我市的一个大型化工企业、国家科技创新型星火龙头企业、国家发改委推荐的循环经济试点企业,饲料磷酸盐规模位居世界前列,亚洲第一。它的企业技术中心是国家级的技术中心,应该说是化工行业里的一个好企业吧。可是地震后,它在市区的几个分厂要求恢复生产,政府没有同意。因为过去政府便限定这几个分厂最多只能生产到2010年。如今离最后期限只有一年半,地震了,要恢复生产,就又要投入很大的资金。到时候企业不愿意关停的话,政府就无法向老百姓交代了。再说,也必然造成企业资金的浪费。政府的想法是,趁着灾后重建的机会,将这些污染企业集中搬迁到化学工业园区,集中治理,这便有助于我市产业的调整升级。”

  两天后,绵竹经济局局长袁发全又对中国经济时报记者说起此事:“龙蟒的老总这几天很郁闷,正有情绪呢。他们的一、二、三分厂震后停产了。他们老总以为,地震嘛,支持企业重建,提交一个报告,政府便肯定会批准的。可是,它们都是限制生产年限的企业,政府的考虑既是从百姓健康角度,也是从企业自身发展角度出发的。不过,最新他们提出一个理由,希望政府重新考虑:他们是‘硫-磷-钛产业相互嫁接、二次资源再生利用的循环经济’模式。也就是说,硫磷化工有一层紧密的上下游产业关系,硫化工排出的硫酸废液,正是磷化工需要的。如今磷化工停产,他们的硫酸废液便只能排污,而硫酸废液的腐蚀性很强。他们要求提交政府重新考虑。”

  8月4日下午,什邡市副市长吴仁杰也对记者说了件类似的事情。蓥峰实业在蓥华镇的一家分厂,受损较小,已经恢复部分生产能力。对此,他解释说,政府肯定是要把化工企业从江河上游搬迁到工业园区去的,但企业基于自己的生存压力,临时过渡性地恢复生产,政府颇为无奈。他表示,政府一定会根据规划,将它们最终搬迁到工业园区去。

  对于小型的化工厂和矿山,什邡市吴仁杰、绵竹市许飞地、袁发全都表示,坚决关闭和重组,比如绵竹市的磷矿企业,将会调整到只剩下几家,初步考虑将由清平乡磷矿合并其他小磷矿。

  中国经济时报记者在什邡和绵竹还体会到事情的另一面。

  官员们避免直接谈到隶属于上级政府的磷矿和化工企业,而恰恰是这类企业不惮于谈到对当地县级政府配合不够的不满。

  谈到调整和优化升级产业结构,记者提到规模产值不大的金河磷矿化工厂,它的年产量也只有10万吨,吴仁杰一句话带过:“它还不属于我们调整的这类企业。”而绵竹市的许飞地和袁发全,对于清平磷矿新上选矿厂和磷酸二铵项目的计划则只字不提。不过,在清平磷矿板房办公室,记者采访了负责新上项目的马副总。他告诉记者,由于清平磷矿是德阳市属企业,绵竹市对它新上项目并不是支持,规划和设计都已经做好了,但规划建设局就是迟迟没给开项目选址意见书,因此耽搁时日,原因说是项目选出的尾矿库超出了规划园区。项目污染当然会有,可是一定会控制在标准之内。德阳市为此还专门在绵竹市召开协调会。而稍后,记者采访负责财务的副总胡良才时,他却说,绵竹市政府这边已经办完了一切手续,只等资金到位开始建设了。

  由于天生资源的原因,绵竹与什邡的磷化工产业作为当地支柱产业的地位,并未动摇。中国经济时报记者在两市了解到的生产力布局规划,都仍将磷化工作为支柱产业之一。与地震前不同的是,规划里都表述:要利用灾后重建的几年时间,通过引入对口援建方的先进技术与经验,加快产业升级和产品结构升级,并且调整过去的分布地域,将它们从江河上游迁移到集中发展区。

  然而,学者的争议并未因此而停止。化工产业与农业之间的关系,如今已形成了难以解脱的“圈”,张衔教授对中国经济时报记者说,依赖化肥、农药生产出的粮食,难道不会带污染上我们的餐桌吗?当然,这只是一个理想化的说法。眼下,他坚决反对的是,化工业的过度发展和在利益驱使下大行其道的过度污染行为。

  

(责任编辑:钟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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