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最大印染企业倒塌前后:董事长夫妇潜逃被捕

　　南方周末记者 李红兵 发自浙江绍兴

　　江龙集团被舆论塑造为中国制造业危机中的新牺牲者。其实，尽管受累于出口形势不景和美国资本市场断流，但江龙集团落到今日田地，实属贸然扩张、短融长投、高额举债所致

　　10月17日，江龙集团董事长陶寿龙在“人间蒸发”两周之后，与妻子严琪被绍兴警方在广东抓获。

据江龙集团内部人士透露，陶寿龙夫妇现被关押在绍兴县看守所。此前，外界一度传言，陶氏夫妇已经由香港逃到迪拜。

　　江龙集团是中国规模最大的印染企业，2006年于新加坡上市。两周前，该公司突然传出“资金链断裂、老总出走”的消息。

　　10月3日下午2时30分，陶寿龙的秘书费冬生接到陶的电话，陶说：如有人找，就说董事长外出开会。此后，陶的手机一直处于呼叫转移状态，而他及妻子严琪两人自此人间蒸发。

　　一战成名

　　年仅43岁、毕业于无锡轻工业学院的陶寿龙在当地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传奇人物。

　　2000年初，陶寿龙和妻子严琪怀揣8000元钱，到浙江绍兴打拼。他投靠到当地颇有实力的南方集团旗下，从外贸业务员做起，仅用了3年时间，就当上了南方集团负责外贸营销的副总裁。

　　很快，陶寿龙开始自立门户，成立了百福进出口贸易公司，2003年，他又创办浙江江龙纺织印染有限公司，即江龙集团的前身。很快，江龙公司因其过人的贸易出口量，迅速蹿红，跻身于当地纺织出口大户。

　　但陶寿龙并不只是埋头拉单做贸易，他很懂得借力——利用资本市场实现自己加速度扩张，这也是他区别于众多绍兴本地企业家的过人之处。2006年，陶寿龙终于迎来了人生顶峰。

　　这一年，陶寿龙的公司江龙印染在新加坡淡马锡与日本软银的协助下，于9月7日在新加坡正式上市。陶寿龙得以一战成名。首战完胜，陶寿龙开始飘飘然。

　　据江龙集团的一位高层回忆，江龙印染上市后不久，一次在酒桌上，有人无意间提起了陶寿龙的老东家、曾对他有过知遇之恩的南方集团，醉意醺醺的陶听后立马一拍桌子：“南方算什么，我明天就能收购它。”

　　出乎大多数人意料，这并不是陶的酒后戏言。几个月后，陶决定以承债的方式收购南方集团下属的南方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当时，南方科技债务总额高达约4.7亿元，而其资产主要是位于绍兴县柯北工业园区250亩的厂房、机器设备以及一栋6层的办公楼。此次收购后，陶寿龙的生产规模扩大了2倍，但也让他身背了约4.7亿元的巨额债务。

　　但陶寿龙并未停止自己的脚步。在他相继将方圆制造、百福服饰纳入江龙集团旗下之后，他开始了新一轮的扩张。而陶寿龙也将主要精力，从江龙印染转移到南方科技。

　　2007年5月，太湖流域爆发了大规模蓝藻污染，太湖沿岸一些具有宽幅生产能力的纺织印染企业纷纷停产。陶寿龙从这里看到了机会，他立即决定上马利润丰厚的3.6米特宽幅生产线，而此时，绍兴绝大多数纺织企业的生产线都是1.5—1.8米的窄幅生产线。

　　几个月后，陶寿龙斥资2亿元，从国外一次性引进了11条特宽幅生产线。当时，在整个中国总共也只有31条特宽幅生产线。尽管投入巨大，但此时江龙集团的经营风险仍然可控。据江龙集团外贸部经理高卫良提供的数据显示，2007年，江龙集团实现贸易额近8000万美元，领先于国内的纺织企业。

　　真正的转折点出现在陶寿龙决定将南方科技推向纳斯达克的决策之后。

　　豪赌上市

　　在南方科技上马特宽幅生产线之后，陶寿龙决定拷贝江龙印染境外上市的成功经验。这一次，他把目光瞄准了纳斯达克，他的想法得到了政府的大力支持。

　　兵贵神速。经过多方选择，陶寿龙很快选定了与麦道理投资公司合作，由后者负责为南方科技在纳斯达克上市提供服务。

　　2007年11月3日，陶寿龙与麦道理投资公司在北京签署《合作协议》。双方约定，麦道理投资公司帮助南方科技在2008年10月30日之前登陆纳斯达克。南方科技为此必须确保2008年年利润不少于2亿元，且2008年第一、二季度的利润增长要在30%以上，以达到上市要求。

　　但对南方科技而言，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此前陶寿龙测算，即使南方科技的11条特宽幅生产线能全部上马满负荷生产，一年的利润也仅为1亿元。但事实上，从2007年10月底陆续投产的特宽幅生产线，只有5条生产线在运转。

　　但此时陶寿龙已经别无选择。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在短时间内做大南方科技的利润。为此，他要求财务人员将江龙集团下属其他公司的贸易额尽最大可能做进南方科技的账户内，以“提升”南方科技的利润水平。

　　而此时，收购南方科技和上马特宽幅生产线所遗留的债务压力开始显现。对纺织行业而言，银行的多数贷款都是短期流动资金贷款，几乎没有长期项目贷款，其最长贷款期限为1年。对陶寿龙而言，这就意味着大量的银行贷款将在2008年内到期，通过正常途径新增贷款几乎已无可能。

　　据江龙集团高层透露，陶寿龙首先采用的是通过信用证套汇。自从2007年以来，随着国内宏观环境的日益紧缩，纺织行业资金链日益紧张，通过进口PTA（用于纺丝的一种化工原料）套现是国内纺织行业内的公开秘密。在绍兴地区，这种情况更是相当普遍。

　　2008年5月，绍兴当地一位业内人士曾向媒体披露了这种套现的典型路径：一家化纤企业，可能它只需要5万吨PTA，但它进口了10万吨，并在银行开一个90天的信用证，向银行交付10%—20%的保证金，然后再将超出实际用量的5万吨PTA在国内市场迅速卖掉。因为货款3个月之后才给银行，这样这家企业就相当于从银行获得了一笔3个月的短期贷款。

　　此后，媒体的报道引发了轩然大波。通过PTA套现更是遭到银行的全面封杀。“这对PTA进口大户江龙集团而言，是一个沉重的打击。”10月17日，江龙集团一位内部人士对记者说。

　　但此后，陶寿龙并未停止通过信用证套现的步伐，他开始寻求新的信用证套现方式。除了本地的企业外，他从江苏、宁波、杭州等大量外地企业手中借用信用证，给他们支付高额的代理费，继续通过信用证套现。直至陶寿龙本人事发后，他通过这种代开信用证的方式，欠下的授信余额已经超过1亿元。

　　据2008年9月1日的《江龙集团授信银行座谈会议纪要》披露：进入2008年以来，江龙集团资金链日趋紧张，究其原因，主要是近年来投入过大，今年以来江龙集团“新增贷款不多，短贷长用的周转压力加剧，进口信用证支付量大和融资成本上升等多重压力所致”。

　　与此同时，陶大举向民间高利贷融资。据2008年10月17日下午召开的江龙集团民间债权人会议的登记备案显示：仅当日下午出席会议的80位民间债权人的借贷总额合计已达6.8亿元。这些借贷协议多数集中于2008年5月至9月间，单笔借款额从300万元到3000万元不等。其月息高达6分甚至更高，而还款期限也几乎全部是1-3个月的短期借款。一位知情人士透露，仅2008年以来陶寿龙支付的民间借贷利息，就高达2.8亿元之多。

　　政府斡旋

　　事实上，自从陶寿龙提出要在2008年10月底前实现纳斯达克上市的目标后，江龙集团从官方得到的关照和特殊待遇，与其他企业相比，几乎无出其右者。仅仅从2008年7月底到10月3日陶寿龙“蒸发”这短短的七十多天时间里，浙江省到绍兴市、绍兴县三级政府一共召开9次会议，其中，有7次是专门为江龙集团的融资而开，实属罕见。

　　2008年7月21日在台州召开的浙江省中小企业解困会议拉开了政府解救江龙集团的序幕。会上，陶寿龙的妻子、江龙集团总裁严琪作为参会的12家浙江企业代表还在会上发言，向浙江省最高领导层当面陈说自己面临的困难。

　　一天后的7月23日，绍兴市委召开金融会议专题贯彻“7·21会议”精神，加强对绍兴市重点企业的解困工作，鼓励企业通过上市直接融资，此外还明确表示：对于成功实现境外上市的企业，政府将给予奖励。

　　此后，绍兴县迅速掀起了一波波解救江龙的高密度会议。仅在7月23日后的10天内，绍兴县就专门针对江龙集团，召开一次书记办公会、一次县长办公会和两次县常务会议，协调解决江龙集团的资金紧张问题。

　　在绍兴县委县政府的大力协调下，8月4日，由绍兴县2家企业出面向江龙集团担保的1亿元转贷款终于打到江龙集团名下的银行账户。

　　一个星期后的9月1日下午，在绍兴县委县政府的协调下，23家债权银行负责人再次齐集绍兴县柯桥富丽华大酒店召开座谈会。此次会议要求各家银行支持江龙渡过难关，确保其在9月底—10月初登陆纳斯达克，并实现首期募集资金1.6亿美元的目标。

　　9月6日，为解决江龙集团与其他企业在银行的互保纠纷问题，绍兴县再次召集与江龙集团存在互保关系的8家企业开会，要求上述8家互保企业继续为江龙集团提供担保。

　　3天后的9月10日，绍兴县再次召集江龙集团的民间借款人会议，这次会议，有二十多名债权人代表与会。会上，陶寿龙提出以债转股的方式化解民间借贷压力，当场遭到债权人拒绝。随后，陶寿龙与债权人重新达成一份新的借（还）款协议。

　　一系列会议召开之后，陶寿龙不仅缓解了银行方面的还款压力，而且还得以继续源源不断地从银行获得了大量的转贷款资金和信用证授信额度。此外，上述9次会议后，陶寿龙还顺利地让绍兴县柯桥经济开发区管委会把南方科技位于柯北的工业用地改性为商业用地。仅此一项，这块土地就增值3亿元。

　　尽管在政府的斡旋协调下，陶寿龙暂时化解了财务危机，但另一方面，自进入2008年下半年以来，美国次贷风暴愈演愈烈，最终演变为严重的金融危机。陶寿龙明白，南方科技登陆纳斯达克，在短期内已经变为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2008年的国庆前夕，也是南方科技预定上市的前夜，一些大的债主突然破天荒地接到了陶寿龙夫妇主动打来的安抚电话，陶在电话中安慰他们：所有的债权及利息都将得到足额偿付，债主们尽可以放心。几天之后的10月3日，陶寿龙夫妇随即 “人间蒸发”，不知其踪。

　　事实上，自进入2008年下半年以来，江龙集团的高层们已经嗅到了诸多异常迹象。他们不解的是，自从2008年下半年以来，从各方融来的巨量资金源源不断地注入到陶氏夫妇手中，而另一方面，江龙集团却仍然是一头永不知饱的饿狼。江龙集团借来的钱，到底流向了何方？

　　10月17日，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江龙员工给记者算了这样一笔账：根据各方的初步统计，陶氏夫妇所欠银行以及民间借贷共计约23亿元（其中，银行借贷约12亿元，民间借贷资金约8亿元，信用证套现及代开信用证约3亿元）。这其中，在去掉支付的2.8亿民间借款利息，1个亿的信用证套现成本，1个亿的银行实缴本金，1个亿的经营亏损，1个亿的陶氏夫妇个人资产，以及价值约10亿元的江龙集团被抵押资产后，亏空高达6.2亿元。这意味着，陶寿龙夫妇蒸发时卷走的资金，可能高达6亿元之巨。

　　据悉，陶氏夫妇落网后，绍兴县公安局已经于10月20日对其启动了刑事责任调查。围绕江龙的一切谜团，亦将会逐渐昭示于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