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文明的法则 沈阳铁西区发动的国企退出机制

　　工业文明的法则：沈阳铁西区发动的国企退出机制

　　人们以为“东方鲁尔”铁西区早就死了，其实它还活着，并且成为中国老国企改革的风向标。

　　2008年辽宁的冬季，来得要比往年晚四天。10月23日省会城市沈阳在前一天就遭到了寒流的突袭。

同一天，沈阳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副主任董峰接受了全国各地记者的密集采访。

　　赶来的不同的媒体有着相同的采访对象：沈阳铁西区——这个具有80多年历史、拥有“机床之乡” 、“东方鲁尔”、“共和国装备部”美誉的国家老工业基地——如今焕发的新生机。

　　铁西人并不讳言自己的沉重往事。

　　铁西区委提供的材料中说，建国后长期计划经济体制下积累的深层次矛盾，在1990年代的铁西集中体现出来，老工业基地曾经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成为“东北现象”的典型。

　　1986年至2002年的16年中， 90%的国有企业处于停产或半停产状态；企业平均负债率高达90%；城市功能单一，二、三产业比例严重失衡；职工生活困难，30万产业工人中有13万人下岗；社会保障缺失，10万多名下岗职工没有参加养老、失业和医疗保险。

　　共和国第一例国企破产

　　1986年的元旦，刚刚结束“六五”计划。沈阳整个城市充满着新年的朝气。《沈阳日报》在1月1日的头版报道说，全市有60万人住上新楼房，44条马路畅通，15万烧煤户用上煤气，400辆大小车投入运行。

　　对于沈阳铁西区的数十万产业工人来说，这一年注定不同寻常。

　　直到这年8月，一条石破天惊的消息流传。8月3日沈阳市政府以举行新闻发布会方式终于揭出谜底——防爆器械厂被工商局出示“红牌”宣告破产。8月4日《沈阳日报》头版头条刊载。

　　这是一条载入国有企业改革历史的爆炸性新闻。沈阳市工商局依照市政府颁发的《关于城市集体所有制工业企业破产倒闭处理试行规定》。

　　新闻说，在这存亡攸关的一年期限里，市有关部门给予这三家企业酌情免税等优惠政策进行扶持。但是，防爆厂终因企业素质差，始终没有搞出定型产品，所欠债务无力偿还，丧失了企业复苏的最后机会。宣布破产的同时，亦被工商局收缴了营业执照。另两家企业经营有转机，延长一年拯救期。

　　“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竞争中，我们被淘汰了。”时任防爆器械厂厂长的王刚在新闻发布会上说。

　　这个事件被日本电视媒体称为“一项重大的实验”，说“中国东北的沈阳城发生了‘超过八级的改革地震’”。

　　2年后，美国《纽约时报》的著名记者尼可拉斯·克里斯多夫专程来到沈阳采访，站在沈阳中山广场上的韩耀先的照片，刊登在1989年1月6日的《纽约时报》上。

　　首部“破产法”的身前身后

　　在8月4日《沈阳日报》刊登防爆器械厂倒闭新闻的旁边位置，同时刊发了一篇有关破产启示的社论《有风险才有拼搏，有竞争才有活力》。

　　22年后，年近古稀的韩耀先，还记得那个爆炸性新闻发布会的烈日炎炎的上午，是出奇的“静”。韩耀先是中国破产第一法——沈阳市《关于城市集体所有制工业企业破产倒闭处理试行规定》的起草人之一。

　　1961年参加工作的韩耀先出身机电专业。等到从沈阳市汽车配件公司调任市计委集体经济办公室从事政策研究后，随后与破产工作结缘。

　　当时不少人对企业破产不理解，“破产倒闭的现象在资本主义国家不足为奇，为什么在我们社会主义国家也要实行破产倒闭制度呢？”

　　1984年6月，时任沈阳市市长的李长春给韩耀先所在的集体经济办公室下达了任务：你们应到集体企业进行调查研究……(现在的企业)另一种倾向是经营不好，管理混乱，产品没有市场技术落后，严重资不抵债的企业如何退出市场。此项改革在集体企业中先做起……能否进行破产倒闭！最好拿出一个破产倒闭的规定。

　　当时沈阳是全国经济体制改革综合试点城市。虽然沈阳市利润超百万元的集体企业有50多家，但是1984年上半年，也有43户集体企业亏损严重。

　　借鉴我国1958年进行经济体制调整“关停并转”的方针，老韩和他的同事们用两个多月时间起草了最初的40多条内容的《破产倒闭规定》。“我第一次写费挺大劲，主要用的还是行政手段。”

　　一周之后初稿就被退下来。李长春批示说：企业倒闭是竞争中的破产，不是人为的关闭……企业倒闭了，职工怎么办？救济金怎么发？此文件很重要，但现在的理论水平还不行！

　　“看到批示，我脑袋嗡的一下，仿佛大了许多。”韩耀先说，“我就开始琢磨怎样用经济规律、经济的手段来解决企业的问题。”

　　一个月后的1984年9月中旬，《关于沈阳市城市集体所有制工业企业破产倒闭处理试行规定》的完整意见出台：社会主义经济是有计划的商品经济，在市场竞争中必然出现优胜劣汰。为了保护竞争，鼓励先进，鞭策落后，保护债权人、债务人的合法权益和倒闭企业待业人员的基本生活……

　　1985年2月9日，《破产倒闭规定》以沈阳市沈政发(1985)24号文件下发，这就是被后人所称的共和国首部“破产法”。由此，经过一年拯救而未见成效的沈阳防爆器械厂就成为《破产倒闭规定》的第一个实行试点。

　　防爆器械厂原是1966年的街道办企业，是沈阳变压器厂为解决职工生活困难安排家属就业而开设的小厂，在1978年沈阳市上收企业中，改而隶属汽车工业局。职工最多时300多人，等到破产时只剩140人，资产26.5万元，却有48.6万元的债务，已经连续亏损10年。

　　从1986年至今，韩耀先亲自送走的破产企业多达128家。他也因此有了“送葬队长”的称号。

　　10年之后的1996年，拥有2000名工人的国有企业沈阳防爆电器制造厂破产时，工人们送给韩耀先的是掌声。

　　“两家防爆厂都没能‘防爆’。我到厂里去讲话，讲到职工会得到新的安置，政府会安排再就业时，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韩耀先说，因为“破产不是弃而不管，给职工一定的安置条件，这是国家规定的。我说从改革三十年来看，人们接受(破产)了，认为是正常现象了。这种变化就是改革深入的结果。”

　　铁西转机

　　但破产并没有决定性解决老国企的生存与发展问题。铁西的转机开始于2002年。

　　中央政治局9位常委先后进入铁西企业调查研究，提出加速铁西工业区的改造振兴。是年6月18日，沈阳市委、市政府决定，将铁西区与沈阳经济技术开发区(国家级开发区)合署办公，组建铁西新区。2003年10月，国家实施振兴东北等老工业基地，铁西迎来了历史机遇。

　　同时对铁西老工业区实行的“东搬西建”催生了有效的大规模改造：将原有工业企业从东向西迁至开发区，利用级差地租为企业新生提供资金；而老工业区则改造成为商业和生活居住区，原来林立的工厂烟囱和职工棚户区变成了历史记忆。

　　辽宁省委政策研究室咨询办主任赵治山认为铁西改造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简单的剥离、转型。然后是寻求市场的生机，恢复市场体制。最后借助于“东搬西建”，腾笼换鸟，“真正让他们彻底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

　　现在的新铁西包括铁西区、沈阳经济技术开发区和沈阳细河经济区，坐落于沈阳市西南部，成为沈阳市最大城区和装备制造业核心区。

　　在改革开放30年之际，铁西区也被中央政策研究室、中央财经领导小组办公室评为18个典型地区之一。“我觉得铁西改造最大的经验是抓住了东北振兴的历史机遇，我们总结了历史、反思了历史。”董峰说，“铁西改造真正的实现了科学发展观。”

　　战略投资者

　　如果说破产是退出机制，与此相关的同样重要的命题是：准入机制。但至今，后一机制远没有前者来得彻底。战略投资者也有可能成为战略撤退者。

　　对1953年制造了中国第一台立式机床的沈阳机床集团来说，过去的两年一直“纠缠”于形成“多元投资主体并存的所有制格局”，最近的结果是，来自美国的战略投资者黯然收场。

　　在如何理顺沈机产权结构上，沈阳机床就像是坐了趟过山车。

　　2008年10月22日，国务院国资委与证监会正式批复，沈阳工业国有资产经营有限公司将持有的上市公司沈阳机床42.60%的股份无偿划转给沈阳机床集团。

　　市场普遍认为，这意味着在美国凯雷股权投资基金入股徐工机械被否之后，历时一年之久的美国对冲基金JANA入股沈阳机床也面临黯然收场的结局。

　　一年前的2007年6月，沈阳机床吸取徐工教训，将49%的国有股权分为30%和19%，两次向国内外战略投资者转让。其中，沈阳市国资委持将30%的国有股权转让给美国对冲基金公司JANA，另外19%一直未有着落，三一重工等一直是这部分股权的有力竞争者。

　　JANA入股沈机一直没有得到国家有关部门的批准。今年9、10月间，市场也频频传出消息说，此次沈机引进战略投资者将与徐工一样的结局。

　　10月19日，沈机发布公告说，公司第三季度亏损1121万元，受原材料价格上涨影响，第四季度亏损将超过3548万元，并预告全年将出现亏损。此后第3天，消息便确认说，沈阳国资委股权无偿划拨，还给沈机了。

　　作为一家大型上市的国有企业，沈阳机床集团不持有上市公司沈阳机床的股份，经营权与所有权竟然分离。沈阳机床证券代表李晓刚对外界的解释是，股权结构不合理是沈阳机床发展的最大障碍，改善股权结构、理顺产权制度是目前我们要做的事情。显然，这次沈机拿回国有股权就是理顺产权制度的重要一步。

　　实现上市公司扭亏就变成了沈机面临的下一步。“母公司沈阳机床集团核心资产会打包注入上市公司，进行下一步的重组注资。股权结构理顺之后，接下去的发展是可以预期的，沈阳机床还是有很多自身的优势、很多时机可以把握。”

　　沈阳当地某高校一位经济学教授就对主流国有企业改革模式留有不同意见。他认为，辽宁国有企业比重本身就比较大，地方政府介入直接干预的做法一直存在；“在多少时间之内，没有引入战略投资者，就是没有改革”这样的看法，“现在的沈阳，还是没有摆脱这一点”。

　　辽宁省发改委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办公室综合处处长宁国光觉得，大中型企业在股份制改造的过程当中考虑“产业安全因素”可能是一大原因。“沈阳鼓风机集团原来跟日本三菱谈合作也是很长时间，后来也是国家考虑到产业安全，就没让他以控股的形式来参与合作”。

　　工业文明的新生

　　铁西区大多数道路都以“工”字命名，这是深厚的工业文化的沉淀。在街头随便找着聊天的自行车修理师傅都可能是八级技工。

　　铁西区北端的北二路上，正在聚集起越来越多的汽车4S店，董峰说，“在这条路上，你可以买到任何品牌的汽车。”

　　原来老铁西的棚户区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在繁华抑或一般地带，写字楼、住宅楼一栋一栋的建起，这可能是整个沈阳市建筑密度最大的地方了。铁西新城也在一年之前全面启动，铁西计划用未来3至5年时间，建设一个人口在20万-30万的生态新城。

　　与不断新增的建筑工地相比，在卫工北街上的铁西铸造博物馆。这里原是始于1939年的沈阳铸造厂厂房。铸造厂在“东搬西建”中迁至开发区，老车间就被以工业文化遗产保护了下来。

　　阳光从三四十米高厂房顶端的天窗照进来，洒在早已锈迹斑驳的冲天炉上。这里曾经热火朝天，手工上料、经过冲天炉、前炉到铁水开闭器，滚滚的铁水进入铁水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