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时,毒辣的阳光照在戴菊英古铜色的脸上,闪动着一种晃眼的光。两米外,长荆铁路的铁轨也泛着类似的光亮。
她现在是长荆线铁路皂市镇高堰村段一个道口的看守员。此前,这个道口曾长期无人看守,她之所以被派到这里是因为几天前发生的一幕惨剧。
6月2日18时18分,武南机务段机车牵引K8086次旅客列车运行至湖北省天门市皂市镇高堰村(长荆线京山—天门间K49+085M处)道口时,与一辆载有18名司乘人员的农用卡车相撞,造成9人死亡,5人重伤,4人轻伤。
赵南村的方向有爆竹声传来,那是在为她刚刚逝去的乡邻送行的礼炮。
戴菊英的身后是空寂的村庄,村里偶尔出现的身影大多来自老人和水牛。村子周边的稻田大多已经插上了秧苗,也有一些田荒着,留下火烧过的黑色痕迹。“能出去的都出去了,有些田就荒着。”
失守的道口
在戴菊英之前,这个一次便夺走9条生命的道口曾由同住高堰村的戴望祖夫妇轮流看守。但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
长荆铁路全长176公里,于1998年10月动工兴建,2002年10月18日,全线竣工通车。当地的媒体称,这条铁路的建成通车,结束江汉平原不通旅客列车的历史,也让武汉与宜昌的通行更为便捷。
但高堰村的村民没有体会到这种便捷,相反,他们对“修铁路占了20多亩地,也没有任何补偿”耿耿于怀。更重要的是,这条路将村子与外面交通的唯一通道拦腰截断,形成一个道口,铁路的两边装上了栏杆,火车来时放下,火车离去打开。
铁路修好后,戴望祖被聘请看守这个道口。高堰村一带共有三个这样的道口。
道口24小时不能离人,戴望祖和妻子轮流看守,两人每个月总共可以拿到250元的报酬,两年后加到了300元左右。这让许多乡邻羡慕,一些人希望竞聘此岗位,对留守的老人们来说,每个月两三百元的固定收入,无疑充满着诱惑。
至今,村里还有人说戴望祖是“开后门”得到了这个岗位,“他给领导送礼”。被问及的时候,他只能苦笑着否认一番。
事实上,他后来发现这并不是一个好活。虽然过往的火车并不是很多,但按规定必须24小时都有人看守。平常还不觉得什么,但一到农忙季节,问题就来了,留一个人看守道口,就意味着少了一个人下地干活,要是请人帮工的话,一个月的这点工资连帮工的工钱都不够。但他也不想放弃这份工作,毕竟农忙也就只有那么一段时间。
后来,他发现了火车过往时间的规律,偶尔有事就会“偷偷懒”。
在2005年,他失去了这份工作,“上面决定这里不设人看守了”。和他同时离开的是道口两边的栏杆。道口左右立起了两块提示标牌,上面写着“本铁路过道无人看守,过往行人、机具必须:一站、二看、三通过”、“禁止机动车、畜力车通行”。
村里没有人知道突然撤守的原因,但他们对拆除栏杆的道口的安全表示担忧,跟村干部提了意见,村干部说几乎每年都向上面反映了,要求恢复栏杆,但栏杆始终没有恢复。
而铁路两旁的小杨树很快长到了一人多高,成了两道“屏风”,站在铁道外,如果不是凭声音判断的话,几乎看不到火车到来。
货车司机黎培云就是被这道“树屏”迷惑了眼睛。当时他实际是在与K8086次列车同向平行行驶,但他可能并不清楚这个事实。直到转入道口的一瞬间,货车里的人才发现有火车正飞速驰来。尽管他拼命加速,但还是慢了几秒钟,火车头撞上了小货车的尾部,18人随着货车弹飞出去,9条生命也就此终止。
“不管怎么样,火车司机应该都知道这是个道口,那就应该鸣笛。”但戴菊英说绝大部分时候火车来时根本听不到鸣笛声,“只有凭地的震动来判断火车来了。”即使在事故发生后,她也几乎没有听到过往的火车在此鸣笛,唯一的一次是这次事故发生后有记者在铁路上拍照,“可能火车司机看到了记者”。
戴菊英和老伴现在是临时看守,工资也没有具体谈,她估计应该会参照邻近道口看守人员的工资给付,大约是每月300元。
黎培云只是受了轻伤,随后被铁路警方控制。当地官方信息称,黎培云驾驶无牌照车辆非法运营,并且通过禁止机动车通行的道口,导致了这一场惨剧。
“这是我们村里出入的唯一一条路,平常运送物资都是走这里。”高堰村的村民不明白为什么唯一的道路被截断还要“禁止通行”,“那我们的农资怎么运进来,粮食怎么运出去?”
根据戴菊英的说法,未来这里将彻底禁止通行,而不只是针对机动车、畜力车。“上面说要把这个口子全部封闭起来,连人也不准走了。”按照计划,在邻近这个道口的地方将架一座天桥。
“我们也看不了多久了。”戴菊英望着被截断的路,说话的语气极轻,似乎有些失落。
老人坚守的土地
皂市镇到处可见这样的村落:村子里鲜见年轻人的身影,佝偻着身体干农活的都是老人,村庄空空荡荡,即使是正餐时分,也很难闻到饭菜香味。村民们说:“很多家庭都是整家整家地出去了,湾子(自然村)里就是几个老人,有时连锅灶都懒得动,就着冷饭冷菜对付几口就过去了。”
王树成所在高堰村2组就是这样的“湾子”。
如果儿子女儿都没有出去打工,加上儿媳、女婿、孙子们,王树成家的15亩水田的插种基本上可以靠自家力量解决。但小的们都去外地了,家里只剩下了他跟老伴。
和当地很多家庭一样,王树成的子女前些年都在家乡待着,除了种地,农闲时就在周边打点零工。但粮食价格连年低迷,子女们相继成家并有了下一代,经济负担加重,“不出去弄点钱,根本养不活了。”
“我也想出去,但出去没人要,找不到工作。”于是他只得留在家里,和老伴一起照管15亩水田和10多亩旱地。
青壮年将年迈的父母和土地留在了家乡,而老一辈仍坚守着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
这些村子里的留守者普遍认为,如果放弃土地,那是一种“罪孽”,更何况,他们希望种粮多少能够带来一些收入,“至少可以不用花钱去买粮吃”。
和王树成一样,大多数老人都没有听从儿女的建议赋闲在家,而是坚持自己耕种,有的人甚至承包了那些全家外出打工家庭的土地耕种。区别在于,一些相对富裕的家庭会选择只种一季。
但光靠王树成夫妻二人无法完成数十亩土地的抢种抢收,他只得另请人帮忙。这一次,他请了自己家住赵南村的亲家涂兰香,并通过她另外请到了16名帮工。
6月2日这一天,涂兰香带着16名邻居来到王树成家,帮他在16时就完成了秧苗插种,每人领到了70元的报酬。这支队伍中,年龄最小的35岁,最大的约63岁,多数人年龄在50至60岁之间,其中女性13人。
打零工是当地留守者普遍选择的一种增加收入的途径,除此就是养猪和家禽,但都没有规模,主要是解决剩余粮食的消耗,很多是为儿女们过年回家备养,“平常没有其他更好的收入”。
晚饭后,王树成将涂兰香一行送出村口,大家有说有笑。大约半个小时后,他听到了噩耗,运送帮工的货车被火车撞飞,9人当场死亡,其中就包括自己的亲家涂兰香。
事发后,王树成连续几天都要靠喝酒才能稍稍睡一下,他不明白“怎么会摊上这种事”。
“我做错了什么呢?我能怎么做?”他喃喃自语。邻居劝解他,要他不要责怪自己。他拍拍脸,“我怎么见人啊!”
而孟炎发在18时30分左右听到了出事的消息,根据别人的描述,他担心自己的老伴遭到了不幸。他想马上赶往出事的道口,但村子竟一时找不到能够骑摩托车送他的年轻人。
半个小时后,他赶到了事发地,但58岁的赵翠平已经在老伴到来时去到了另一个世界。偌大的村庄,也找不出一辆车运送伤者去镇上的卫生院。120的救护车在将近一个半小时之后才赶到,此时的孟炎发感觉早已麻木。“如果能够早一点送医院,情况可能不是这样。”
种粮收入之惑
也许只需要多给几秒钟的时间,9名村民的性命就可以保住,他们仍可以守着土地劳作,偶尔还能到邻近的村组挣一天几十元的工钱。但黎培云没能抢到这几秒钟。
黎培云很早以前就是拖拉机手,去年购置了一辆微型货车。邻居们说他买车可能借了钱,为了省钱,自己跑到厂家去提的货,大约花两三万元。同样是为了省钱,他没有为自己的汽车上牌,也没有买保险。“平常主要是为自己家里运农用物资、饲料等,有人叫他运人运货,就去跑一趟。”
两个儿子都在外地打工,60岁出头的黎培云和老伴守着家里的十多亩地,并非日常化的“跑车”竟成了夫妻俩最主要的经济来源。
黎培云的家在皂市镇陡山村11组,与高堰村、赵南村呈三角形。他的家是一栋两层的楼房,外墙贴着白色的瓷砖。陡山村有不少这样的楼房,这让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它比另外两个村子要富裕。
但这里的居住人口更少,大多数楼房大门紧闭。
陡山村11组人均1.6亩地,比高堰村要少。正因如此,这个村子的人更看重外出打工和寻找副业门路。
天门市在湖北的经济状况并不出色,当地缺少支柱产业和企业,渴望致富的年轻人只有,将挣钱的目光投向外地。
“在家种田?别说要建这样的房子,就是养活自己都难啊。”黎培云的邻居肖小军指着自家同样贴满白色瓷砖的楼房,对种田的态度不屑而又无奈。
在政府出台对农业的补助政策后,一些年轻人一度回到家乡。一个朴素的想法是,虽然种粮的收入不会比打工高,但养活自己没问题,最主要是“做农民很自由”。
但现实并没有将这些返乡者留下享受“自由”。粮价涨了,但农用物资涨得还快一些,“成本比原来还高些了。”
于是,青壮年再次背上行囊远走他乡寻找他们的梦想。
王树成的邻居手头“粮食补贴资金通知书”上写着他家一年的粮食补助资金为1011.81元,但发到手里的不是钱,而是条子,相反,他去年还另外补交了800多元。“说是村里要修路,钱不够,大家都得交。”
比王树成邻居倒贴钱幸运的是,肖小军去年的补助款有40%左右拿到了手里。
无论是高堰村还是陡山村的村民,都是在同意缴清相关费用后才看到自己的补贴数字。不同点在于,肖小军在缴清包括“一事一议”筹资、投工投劳、村内通路、易涝地区农业排涝水费等费用后,领到了账上的剩余资金和用于补贴的专用“一本通”,而王树成和他的邻居则连“一本通”都没有看到,“村里收起来了”。
尽管天门市下发的文件明文规定粮食补助款“不得代领、转付”,但他们没有一个敢大声地将这些文字读出来。而肖小军的另一个不解是,“我们这里怎么属于‘易涝地区’呢?”这样的疑惑,他也只在家里念叨。
肖小军理解父辈们坚持种田的行为,除了可以保证自己吃,更主要的是将属于自己的土地留住,“总有一天我们这些人还是要回来的,如果放弃不种,说不定到时候就没有自己的地了。”
去年天门市的数据说,当地农民人均现金收入为2212.38元,其中人均外出从业收入为530.34元。高堰及周边村子的村民大多认为后一个数字不符,“留在家里的人均收入是这个还有点高”,家庭的主要收入是外出从业人员贡献。
几乎没有人看出种粮的有利可图之处。
当地大多是种一季水稻、一季小麦。依照肖小军的计算,如果2个人种10亩地的话,一年的收入大概三四千元左右,而这还不够2个人的开支。而像他在东北打工,一年的收入2万元左右,“谁会愿意留在家里呢?”
王树成去年种田的收入1万多元,但最后一算,这与投入是几乎相抵的。“这还加上了补助的数字在里面。”
他维持家庭的收入主要来自养牛、放鸭等副业。
肖小军也想搞副业,但他觉得路都被堵了。相邻的应城市汤池镇很多农民在稻田挖池养鱼,一亩地一年可以收入四五千元。他也想回家养鱼,但“上面规定,不准稻田挖池塘,不准栽树”。这让他很不解,“原来说退田还林,后来又说退林还田,也不知道依哪个。”
“在家挣钱难啊。”他感叹的是,如果不是挣钱不易,“(黎培云)他需要去跑黑车吗?那些五六十甚至六七十岁的婆婆还要出去给人打零工吗?那是在卖命!”
而王树成关心的是,天桥建成后外出放牛放鸭该怎么走,鸭蛋和鸭子又怎么运出去。更重要的是,“如果建天桥的话,不会又要我们出钱吧?原来收了修路的钱,但路一直没修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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