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宾　　蒲勇健　　重庆大学工商管理学院副院长兼金融系主任　　博士生导师

　　主持人　　陈才

　　重庆近来掀起“打黑风暴”，一些横行多年的黑恶势力团伙被摧毁，一批“黑老大”落网。与此同时，充当“黑社会”“保护伞”的一些党政干部和政法干警也被调查。

　　重庆成为了一个典型样本。7月底，中央政法委员会出台的《关于深入推进打黑除恶专项斗争的工作意见》指出，各地区各部门要继续抓好专项斗争各项工作，始终保持对黑恶势力主动进攻的高压态势，确保专项斗争向纵深推进。意见强调，继续深入推进打黑除恶专项斗争，“是坚决防止黑恶势力向政治领域渗透，巩固党的执政地位的战略决策”。

　　重庆大学工商管理学院副院长兼金融系主任、博士生导师蒲勇健8月21日在接受理财一周报采访时表示，“黑社会”和地下经济，本质上是一个体制的问题。

　　“黑社会”是一种经济组织

　　理财一周报：从经济学的角度看，产生地下经济的根源是什么？

　　蒲勇健：地下经济其实早就存在，并不是现在才有，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估计，1998年全球地下经济规模约9万亿美元，占全球产出的23%。地下经济不光在中国有，国外也有，像意大利就是“黑社会”控制的。

　　我去年在意大利呆了半年，住在比萨旁边的一个小城，那里就有许多从中国偷渡过去的华人，意大利政府对此心知肚明，因为偷渡是由“黑社会”控制的。意大利每隔几年就会有一个大赦，让那些偷渡过去的非法移民变成合法公民，这就说明，意大利政府是默认地下经济的。意大利人比较懒，有些产业懒得去做，因此就专门让偷渡的人去做。另外，意大利这种欧洲国家的福利比较好，地下经济相对于最低工资反而是低成本，有些产业用最低工资的话，反而成本变高了。

　　这是意大利的情况。而在中国重庆的话，是不一样的。首先，地下经济可以逃避很多税收、管制和审批等，有些产业就很容易做起来，这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形成地下经济的原因。如果我开办一个企业不是正式、合法的，那么我就需要有人来保护我，因为谁都可以来敲诈。美国在早期的时候也有很多非法经济，为了保护自己，人们自己可以持枪。中国普通人不可能有枪。这时候产生了“黑社会”，来维持秩序。

　　“黑社会”与地下经济是相辅相成的。“黑社会”向地下经济收取保护费，以此来赚钱生存。它其实是一个经济组织，它的警卫、武装都为它的经济目的服务。同时，也有相当多的地下经济需要“黑社会”来保护，所以“黑社会”和地下经济是相互依赖的。当然，“黑社会”在操纵地下经济的时候会采取“黑社会”的手段，会有暴力活动，这是它的运作方式。“黑社会”是依赖地下经济的，地下经济越繁荣，“黑社会”的收入也就越高。从某种角度来说，“黑社会”是促使地下经济有秩序发展的，必不可少的一个因素。

　　但“黑社会”和地下经济现象对一个正常的社会来说，并不是好现象，一个健全的社会，应该最大限度地对“黑社会”和地下经济进行管制，甚至去捣毁它。因为“黑社会”的暴力活动，会造成社会的混乱和不稳定，所以政府会打击“黑社会”。但是，打击“黑社会”是一个外部手段，是短期的，真正要打击“黑社会”和地下经济，靠公安是不够的，像国外经常进行扫黑活动，这说明“黑社会”是扫不完的，它只是治标不治本。“黑社会”和地下经济，本质上是一个体制的问题。

　　转型国家的地下经济

　　理财一周报：那么，在一些转型国家，比如东南亚、俄罗斯或拉美，是不是更容易出现地下经济和“黑社会”现象呢？

　　蒲勇健：是的。转型国家的法治没有建立起来，经济往往处于由过去的高度计划，由国家掌控经济资源到逐步市场化的过程中，法治没有建立起来，就给地下经济和“黑社会”留下了空间。过去，由政府全权掌控经济资源，谁要是想和政府争抢资源的话，都不会成功，但在转型的过程中，政府逐渐放弃原先掌控的资源范围，扔给市场，但是市场没有同时建立起制度，就自动给别的产业留下机会。所以，转型国家在完成转型之前，往往会给“黑社会”和地下经济留下空间。

　　意大利是一个特殊现象，因为意大利在统一之前是很多不同的国家，现在的省就是以前的国家，南部地区是一些农业国家（省），比较穷，北部是工业国家（省），因此南北社会的现代化程度差距很大。南部在各方面都相当落后，政府对经济的控制就比较松，给“黑社会”留下了空间。转型国家，说的不是地理，而是市场化的空间，有些产业扔给了地下经济。

　　另一个原因是转型国家税收制度不健全。国家总是要收税的，但收得不健全，就在收得到的地方，比如国有企业和大的民营企业或经济发达地区的企业身上使劲收；为了保持国家有一定的税收，能够收得到的税，税率就偏高，这就导致很多经济做不起来，不是很赚钱的中小企业就会面临很大的税收压力，为了逃避税收，为了生存，就会加入到地下经济里面去。从博弈论的角度，这就叫做逆向选择。

　　本质上讲，这是税收制度的问题，是一个国家税收能力的问题。美国也有“黑社会”，但它对经济的影响相对来说就要小得多。一是因为它的制度是三权分立，另一个原因是，它的税收制度是非常健全的。它针对不同的产业有不同的制度，并不单一化。但是，要使税收制度健全起来需要漫长的过程，是不容易的。我们没有能力一下子达到这个水平，所以在转型期间这些问题很难避免。

　　从目前来看，由于金融危机的影响，我们前几十年依靠出口的发展模式现在面临着问题，就加剧了国内市场的竞争。过去靠出口的一些企业就转向国内，产生过剩导致物价上不去，所以企业就更加的困难，如果这时候政府的税率不降低的话，那么这些企业就会选择地下经济了，逃避税收嘛。为什么最近几年，全国各地包括重庆，“黑社会”掌控地下经济的情况越来越多、危害越来越大，就和经济大环境、金融危机有一定关系。当然，这种情况国际金融危机之前也有，只不过危机之后加剧了。

　　“黑社会”是如何“洗白”的

　　理财一周报：“黑社会”，总让人觉得它是远离阳光的，但是重庆这一批涉黑分子，他们应该说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有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市一级、区一级的，还有身家几千万、上亿的巨富，甚至还有公安局的人，他们怎么会和“黑社会”联系起来呢？

　　蒲勇健：“黑社会”听起来是地下的，其实不然。刚才提到的意大利，很多政府官员，包括市长，公开身份都是黑手党，意大利西西里首府巴勒莫市的市长，一直就是“黑社会”的人。

　　理财一周报：所谓的西西里化，就是这个意思？

　　蒲勇健：“黑社会”真要躲藏在黑暗的地方，是做不大的，它一定要有代理人在议院等这种上流社会里面。这也是一种战略，要派代理人进入阳光社会，披上阳光的外衣，为他们的生存做一个支撑。这样下去非常吓人，就如同肿瘤在扩散一般。如果在黑暗中的话，肿瘤还只是良性的，还没扩散，如果出现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公安局长，这就是扩散到面上了。所以重庆这次大规模打击，是动真格了，不打不行了，是要动外科大手术了。

　　这么做还是为了避免西西里化。中国经济在过去三十年高速发展，但在经济危机后，出口拉动型经济模式出现了问题。之前拉美国家走过类似的道路，现在拉美国家经济停滞，社会动荡，军人专政，“黑社会”盛行；俄罗斯、东欧的“黑社会”也盛行。中国政府非常担心我们是不是也会走上这条路，所以现在政府很重视这个问题。

　　但是，只靠警方打击是不够的。警方打击只是一个重要的因素，但不是全部，更重要的是要建立起阳光的经济体制、税收体制，市场竞争比较公平。另一方面，我们的公检法系统的运行一定要公开、透明，要受到民众的监督，甚至我建议，公检法系统要接受人民群众的咨询，要经常和人民群众对话。把这些体制建立起来才能杜绝黑恶问题，靠一次性的打击是解决不了的。

　　地域文化的影响

　　理财一周报：像重庆这次的集中打击，在重大事、典的背景下，全国各地都会开展很多。那么，公安机关平时是不是也应该好好地做些工作，不要等到问题积累到大规模爆发了才去控制呢?

　　蒲勇健：所以，这就是问题所在。前段时间，原重庆市公安局副局长、市司法局局长文强被捕，其实，文强的问题此前重庆民间很多人都知道，都在说他是“黑社会”。这个事情出来之后，重庆大学另外一个教授也提到过，文强的问题为什么之前不解决？为什么会拖到现在？这样害了国家，也害了他自己。

　　为什么很多问题不能有一个快速反应的解决机制？为什么要拖这么多年，在国庆60周年前为了把治安给整顿好才进行这样一个行动？这是个问题。我们现在没有一个很好的监督机制，“黑社会”有了一定的背景、弄得很大之后，地方政府也拿它没办法。有些“黑社会”组织，关系盘根错节，地方政府官员也自身难保，这次如果不是薄熙来书记来的话，也很难撼动它。

　　归根结底，这是政府的问题，是政治体制改革没有启动的问题。一个老化的政治体制落后于先进的生产力，体制跟不上生产力，这个问题很严重。

　　理财一周报：很多基层的公安干警，他们本身是执法者，但很多人却逐渐跟“黑社会”走到一起去了，这种现象很耐人寻味。

　　蒲勇健：文强都是“黑社会”的人了，高层都是“黑社会”了，基层是“黑社会”也是很正常的，在高层涉黑的前提下，高层肯定要使用下面的人，因为它不是一个个体，而是一个组织。这是一个逆淘汰的过程。

　　理财一周报：王立军以前是东北的“打黑英雄”，这次到重庆，又掀起了一场风暴。这两个地方的黑恶现象好像特别严重。

　　蒲勇健：这和东北、重庆的地方文化与历史渊源有一定关系。这两个地方都远离中原，有其地域文化基础，比如袍哥、土匪，这种地域文化比较容易讲团结，拉帮结派，说是“黑社会”，其实是一种传统的地域文化在起作用。现在虽然经济发展了，但这种地域文化仍然还有，如果这种文化没有很好地融入现代要素或社会规范，就容易形成“黑社会”。

　　抗战时，老蒋进四川打黑社会也打过，不过没有成功。这是一个地域文化抗衡主流文化的表现，文化的冲突在经济上的表现。

　　名词解释

　　地下经济

　　“地下经济”（Undergroundeconomy）一般是指逃避政府的管制、税收和监察，未向政府申报和纳税，其产值和收入未纳入国民生产总值的经济活动。“地下经济”活动涉及生产、流通、分配、消费等各个经济环节，可谓无所不在，被国际社会公认为“经济黑洞”。

　　打黑除恶专项斗争

　　自2006年2月全国打黑除恶专项斗争开展以来，各地、各部门采取强有力措施，严厉打击黑恶势力违法犯罪活动。截至目前，全国共打掉黑社会性质组织1221个，铲除黑恶势力12850个，抓获涉黑涉恶犯罪嫌疑人87396名，破获各类刑事案件104610起，缴获各类枪支2586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