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两级水价。
过去三年来浙江宁波的居民们,每消耗一吨自来水的价格(以下水价均不含污水处理等附加费用)是1.75元。但现在宁波市自来水总公司(以下简称“自来水总公司”)想提价。
这家国有自来水总公司提价的理由是,根据其成本核算,只有水价提升至2.5-2.7元才能“保本”。
调查仍在进行,但是水价之间的隐秘交易链条却因此浮现。当自来水总公司高调宣布1.75元的价格令其亏损时,鲜为外界知晓的是,宁波另一家已经“市场化”的自来水企业却以0.75元的水价,连续六年获得20%以上的净利润率。
本报记者调查发现,过去三年来,这家名为宁波市自来水净水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净水公司”)唯一供水客户却是“自来水总公司”。
复杂的交易关系,背后是一连串的公用事业监管体系的迷思。
内部买卖
谁给了净水公司如此高的利润率?
“毛利润率46.85%,高出房地产业务11个百分点!”这是净水公司载于宁波富达2009年一季度财报的数据。
2009年7月,宁波自来水调价方案向社会公布后,因预期涨幅过高,受到外界非议。上述数据也成为质疑的依据。
事实上,净水公司近几年的盈利数据均维持在此水平。与此同时,自来水总公司则在提价方案中提及:2006年至2008年单位售水定价成本每吨为1.59元、2.04元、2.29元。预计2009年和2010年单位售水定价成本为每吨2.98元和3.45元。
宁波市自2006年后居民自来水销售单价仅为1.75元。价差似乎显而易见。
本报记者了解,四家水厂生产的自来水从出厂到入户使用,将历经两级价格。而净水公司获得的部分仅乎于0.75-0.80元之间。
以2008年为例,公司主营业务收入11534.59万元,销售自来水1.53亿吨。由此粗算销售单价约为0.75元/吨。本报记者以同样方式计算了2004年至2007年该公司的自来水销售单价,均稳定在0.75元—0.8元上下。
这些“0.75元/吨”自来水的“下家”正是自来水总公司。自2000年“被拆分”后,同一屋檐下的两家公司就开始将自来水供应价格摆上谈判桌,自来水总公司以议定价格包揽净水公司产出的自来水,并以宁波市自来水额定售价卖出。
在这一交易模式中,同样“提供高品质自来水”的净水公司,多年来均能将每吨自来水成本控制在0.45—0.50元上下。如2007年,公司主营业务成本约6982.1万元,管理费用446.5万元,共生产自来水约1.64亿吨,则每吨自来水成本约为0.45元。
然而,这条买卖链条对外却一直秘而不宣。“之前我也没有听说过这家(净水)公司”,刚分管水务一年的宁波市城管局副局长毛国荣对本报记者说。
净水公司近年来毛利润率波动仅在5%上下,资本收益甚至明显超出法定上限。
根据相关规定,供水企业盈利的平均水平应当是净资产利润率在8-10%范围内,主要是政府投资的应在6%,主要企业投资的在还贷期间应在12%以内,还贷后应符合平均水平。
上述会计人士计算,在并无大额贷款存留的情况下,2006年净水公司该项数据约为13.6%;2007年约为12.3%,2008年约为12.1%。
资产腾挪
复杂的关联交易,源于一场公用事业价格和国资改革的试验。
1999年12月16日,宁波城建投资控股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宁波城投”)在这个岁末成立,当时承担市区绝大部分供水任务的四家水厂从自来水总公司无偿转入了宁波城投帐下。
2000年5月19日,宁波城投以江东、南郊、慈城、梅林四家水厂为主要资产,注册成立了宁波城投制水分公司(以下简称“制水分公司”),但仍与自来水总公司同楼办公。
2000年1月,宁波城投无偿受让了余姚市交通投资有限公司所持权重占32.02%的宁波富达股票,成为宁波富达第一大股东。
当年6月,宁波富达进行配股,宁波城投以“优良”资产认购新股。
经宁波市财政局批准,宁波城投以制水分公司的资产配入宁波富达配股9848376股,按每股10元的配股价格全额认购。其余固定资产由该次募集的货币资金收购。全部资产评估值约为1.82亿元。
此次配股收购中,制水分公司近9000万元的债务由宁波城投内部消化,并未转入宁波富达,这亦是日后净水公司少有财务费用的重要原因。
这批自来水资产自此以“零溢价”进入市场。是年,宁波富达在此项目的内部财务收益率高于20%,这也成为收购的预期投资收益指标。
一位会计人士向本报记者分析,“由于以配股方式置入,自来水业务需要维持预期的收益率,否则将受到质询”。
2003年,制水分公司独立为有限责任公司,更名为宁波市自来水净水有限公司,宁波富达与自来水总公司各占90%与10%的股份。除了定期列入母公司财报,公司极少在公开信息中出现。
2009年4月,宁波富达完成了与宁波城投资产置换与非公开发行股票相结合重大重组方案,其中净水公司的股权以评估值3.10亿元被置出。事隔8年,宁波城投后重新收回自来水业务。
有趣的是,相关资产当初配股入市时确立的投资回收期限也仅为7.9年。
单边负债
资产腾挪的结果是,近三年,净水公司账面净赚1.01亿元。而自来水总公司净亏损共计约5554.2万元。
从净水公司与自来水总公司的支出常项和资产结构看,正是由于净水公司不必承担宁波市新建供水管网工程项目和大量老旧管道的折旧、翻新,使其以相对低价维持高盈利。
“管道建设投入是其经营情况落差的关键。”上述会计人士分析道,在财务费用上,净水公司也因此避免了长期举债的利息支付。
2005年年末至2008年年末,以固定资产原价累计,自来水总公司在管网工程上的投入增量超过19.4亿元。4年间,尽管受益于调价政策,主营业务收入也大幅攀升,公司盈利状况却从2005、2006年的保本微利转为2007、2008年年亏损均超过2700万元。
由于宁波河网水质不佳,水源愈发远离市区,新建管网多是用于长距离引水工程。宁波在“十一五”期间再兴“市境外引水和跨流域调水工程”,其中仅自来水总公司就将投入39亿元,用于建设东钱湖水厂、白溪水库引水工程以及城市环网工程。
宁波市白溪水库引水工程办公室总工程师陆清辉为此算过一笔账:“打隧洞的成本是每公里500万元,而铺设管道的成本是每公里1000多万元”。
随着工程接近完工。自来水总公司的账面迅速变化。2005年末,长期借款余额约为5.95亿元,而到2008年末,余额已高达19.80亿元。今后每年仅利息与维护费已蔚然可观。
同时,宁波市公共财政的支持相当有限。公司财报显示,至2007年,自来水财政补贴款累计未收款项为1.31亿元。2008年,这一应收款欠额增至1.70亿元。同年,公司承担了宁波市城市管理局委托贷款7000万,市园林局委托贷款3000万。
“工程的建设资金基本上由自来水总公司筹集,使公司经营压力很大。”毛国荣在接受本报记者电话采访时坦言。
尽管曾在多个场合忧虑于企业经营状况,同是宁波多家水企董事、法人代表(2009年4月成为净水公司法人代表)的自来水总公司总经理王军海却拒绝向本报记者解释与净水公司维持高价合同的依据。
“建设成本增加,购水成本为何不能下降?”宁波律师袁裕来认为,管网工程抬升的成本,应由所有特许经营的水企通过价格传导共担。
一切似乎很难借市场之名说清。
虽然自来水总公司仅持有净水公司10%的股权,但似乎并不缺乏掌控力。多位接近两家公司的人士向本报记者婉转透露,“两家公司之间的管理人员相互流动不少。至今也不完全是独立分开的市场关系”。
2005年和2008年,宁波富达均因净水公司独立性问题被证监会质询,2005年证监会巡检组的结论为“净水公司与自来水总公司(参股10%)存在人员不分开,业务、机构不独立及短期占用资金等问题”。
即便从产业链条分析,作为净水公司产品唯一购买方自来水总公司也应具备调整价格的主动权。
监管之憾
这些很可能影响自来水成本测算的事实长期“被”沉在“水下”。
7月29日的水价听证会上,净水公司的财务数据并未出现在当地会计师事务所制作的审计报告和发改委拟定的成本核算报告中。
“成本核算报告是发改委主导,其中的确忽略了净水公司的因素”。一位宁波市城管局相关处室负责人告诉本报记者,相关部门至今仍在对调价方案“进行研究”。
尽管一些负责相关事宜的官员本身就曾在两家公司任职,但无论是自来水供应的归口主管部门城管局,还是自主调研价格的发改委,均未把净水公司纳入日常价格监控。
一位知情人士说,在2002年和2006年的水价调整中,市场化水厂资产的财务状况也缺席了听证报告。另据宁波当地媒体报道,即便是对自来水总公司,审计部门也并未每年展开审计。
事实上,长期以来围绕水价的争论,多与类似的资产监管状况有关。
“这种情况相当普遍,因此自来水实际成本一直是谜”,清华大学水业政策中心主任傅涛以其调研经验向本报记者介绍,没有盈利压力国有自来水公司往往“合法地”将业务、资产分割置出,关联交易中价格弹性很大,使“成本虚高”。
“对公共供水而言,都是特许经营,不分产权国有还是市场化”,尽管现有价格管理办法没有相关规定,傅涛仍认为,“在制定水价时,至少应将城市所有自来水生产主营业务的财报进行合并审计”。
与同样强调工程建设抬升成本的上两次调价相比,这一轮水价上涨似乎更富理由——终已建成的供水工程确实让宁波市自来水供应版图巨变,净水公司的业务总量将大幅下降。
根据宁波市供水规划,梅林水厂于今年6月停产后,慈城水厂也会在“十一五”内转为储备型,江东、南郊水厂则将逐步缩减规模。今年以后城市供水任务将主要由远距离调水工程中的东钱湖水厂、毛家坪水厂和北仑水厂三大新水厂承担(注:《宁波市2009年度供水总体方案》显示,截至今年8月,四家水厂仍占宁波市区水厂日供水能力的51%)。
对于7年来同一批建设工程推动水价三度调整,毛国荣认为,“这与工程建设的周期有关”。
“今后几年应该不会再调水价”,毛国荣向记者介绍,毛家坪水厂将在今年年底前启用,新的管网系统在长三角也属先进,“都是为了提升居民的用水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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