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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丽君此情可待 难成追忆(图)

来源:中国经营报
2010年05月29日02:18
  所谓“军中情人”、爱国爱家,未必是真实的邓丽君。这都是家与国的合谋,是生前套在她身上的锁链。斯人已逝15年,这锁链竟是一丝一毫也没有打开!

  2010年5月8日,是邓丽君去世15周年纪念日。两岸同时掀起纪念邓丽君的活动。大陆这边,连篇累牍的是邓丽君唤醒人们感情 世界的回忆故事;对岸海岛上,整台整台的节目则聚焦于邓丽君捐钱为前线弟兄加菜、绝不错过劳军晚会、在前线向大陆喊话、穿军服敬礼等历史镜头,最后一幕,则浓墨重彩地渲染她棺木上覆盖“国旗”的哀荣。

  那个曾经存在过的生命,那个活得温婉又寂寞的女性,她真实的一生究竟是如何?无从追忆。
  身世浮沉

  作家平注意到了这些视角相同、主旨相同、绝对和谐、千台一面的纪念奇景,欲言又止地在一篇文章中发问:“只依(邓丽君的)弟弟说的,家人是她最大支柱,爱国是她人生的志业”,那么如何解释她一次次的远走,如何解释她选择异国恋人,选择异地他乡,东京、 香港、巴黎,终于远至清迈?”

  纪念邓丽君的人,没有一个真的了解她。平只差把这句话直接抖搂出来:所谓“军中情人”、爱国爱家,未必是真实的邓丽君。这都是家与国的合谋,是生前套在她身上的锁链。斯人已逝15年,这锁链竟是一丝一毫也没有打开!

  从平提供的只言片语,我们已或可窥见那个我们决难以想象的真实邓丽君。一方面,在戒严的大背景中,她受着党国“训育”,谨言慎行;另一方面,为着小小的越轨言行(在广播里和主持人随口说了一句“想到对岸为青年朋友们办演唱会”),她要屡屡澄清,屡屡公开表态,以求政治上过关;而与此同时,海峡对岸正把她作为敌对势力、作为资产阶级的“精神污染”,掀起一轮轮声势浩大的批判。

  一个娇弱女子,在大时代的巨轮中,好似被翻卷、挤压在各种不同力量形成的旋涡中。但令人诧异的是,这女子或许柔弱,却决不是如人们想象的那样唯唯诺诺。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这样的镜头足堪玩味:在终于能够远离台湾之后,她选择在戛纳的海滩畅快裸泳;明知身患哮喘,或有生命之危,但她宁可在泰国清迈的旅馆度日,也不选择回归家乡;生命的最后时刻,艰于呼吸的她,嘴里艰难而痛切呼喊的是——“妈妈”……

  难道,她一次次的远行,真的是为了让家人找不到她、让世人终于放过她?卸下现实的重负之后,她选择了隐居,选择与一个好似边缘人的法国男子厮守,莫非真的是祈望自己在这个让她喘不过气来的人世间脱身?

  这么看,以童星起家,一上星光熠熠的邓丽君,其一生不仅谈不上幸福,简直可说是历尽劫波,尝尽了苦难和孤独。时代变迁的巨力尽数压在她身上,直到筋骨尽被扭弯,但她仍然不失宁静、柔美、悠扬、端庄的风度。也许正好是这个事实,可以解释那温润婉约的女性柔情中,何以竟有难以化解的凄美和沧桑。

  糖衣炮弹

  1949年,动荡百年战尘初定。在 中国历史被遽然改写的同时,120万败退到台湾的国民党官兵的命运也被改写了。河北籍中尉邓枢带着山东籍妻子赵素桂和两个孩子,跟随着部队在台湾各处辗转,变成人地两疏、生活清苦的外省“眷村家庭”。

  1953年1月29日清晨,已经生有三个男丁的邓家在云林县一间农舍里迎来了第四个小生命,一个女孩,父亲给她取名“丽筠(yún)”,寓意“美丽的竹子”。许多人把这个“筠”字念成“均”,因此有了日后红遍大江南北的名字——“邓丽君”。

  1967年,14岁的邓丽君加盟宇宙唱片公司,灌录第一张唱片《凤阳花鼓》;1969年,她为台湾首部电视连续剧《晶晶》主唱同名主题曲,引起哄动,邓丽君的闪亮星途从此开始。

  邓丽君这个名字传到大陆,已经是20世纪70年代的尾声。大陆人“白天听老邓,晚上听小邓”,“捂着棉被听邓丽君”,如此情景显然被夸张了。当时大陆闭关锁国,两岸军事敌对,大陆人要听邓丽君的歌,只能从收音机的短波里,痴迷邓丽君者显然属于极少数。在那个阶级专政极为严酷的时代,有多少人愿意甘冒坐牢的危险赴“敌台”幽会邓丽君,只为了几首好听的歌曲?

  “邓丽君时间”通过“央广”的短波频率向大陆播放,直至1995年邓丽君去世后才停播。作为一个宣传工具,邓丽君经常参加各种劳军演出,其中,特别具有标志意义的是到金门去,慰问那里的“前线弟兄们”。直到1991年,已渐渐淡出歌坛的邓丽君,仍然前往前线慰问官兵。邓丽君在金门前线马山观测所慰问时,曾向大陆喊话。

  在那样的历史背景下,不说《梅花》等是赤裸裸的歌颂台湾“美好政治”之作,就连《小城故事》这样的歌曲,也被赋予了别样的含义。上世纪80年代初,大陆有一种舆论认为,所谓“小城”就是台湾,那是个充满眼泪和苦难的地方,可歌里说“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看似一幅画/听像一首歌”,真是颠倒黑白!台湾充满假恶丑,可歌里唱“人生境界真善美/这里已包括”。歌曲最后还唱:“请你的朋友一起来/小城来作客”,摆明了是引诱大家叛党投敌!所以,这也是赤裸裸的反动歌曲。

  别以为对《小城故事》的解读,纯粹是官方捕风捉影的虚构。海峡两岸森严敌对的形势,政治和军事彼此“心战”的现实,确实暗埋下政治暗喻的隐秘逻辑。总之,它确实存在,在许多人的心里,不需要官方的提示和强迫,就会有此联想。

  靡靡之音

  1979年是大陆的转折之年,“文革”结束后,文学界以“伤痕文学”,思想界以“人道主义”,反省极左思潮对人性的戕害。具有感情 复苏先声意义的刘心武小说《爱情的位置》(1979),最早点燃了关于爱情位置的大讨论,并很快以广播小说或广播剧的形式传遍全国。

  在思想解放的系列故事中,邓丽君的流行决非原因,而是结果。它并不是促成大陆思想解放的支配力量。但在思想界的勇士奋力凿破第一层坚冰之后,邓丽君的意义随之而来。勇士所取得的艰难成果从意识形态上层向下层扩散,但是进境极为缓慢,是邓丽君把其中的一部分能量普及开来。邓丽君歌曲 复苏了芸芸众生的爱情向往,恢复了人们心中情爱 世界的版图,在“ 靡靡之音”的吹拂下,你侬我侬再不是羞于启齿的道德私处,我们终于变成“我”,社会的“螺丝钉”终于变成人。

  此时,大陆流行音乐的重要演变,直接或间接,背后都有邓丽君歌曲的魔力操纵。在时代歌曲从庙堂音乐向世俗音乐转化的大潮中,邓丽君是看不见和看得见的手,李谷一、苏小明、朱明瑛、程琳……越来越多的歌手采用感性的、轻柔的唱法,但远还不至于性感,80年代出现在歌曲艺术上的整体美学转向,莫不与邓丽君有关。

  但邓丽君是性感。在大陆人人性觉醒的开端上,邓丽君占据了极为特殊的地位。当几代人回望着这条幽幽来,邓丽君的歌声给了他们最初的感情回忆,情形一如初恋的情人。今天人们纪念邓丽君,一如纪念初恋情人给自己带来的爱情的觉醒。

  听邓丽君的歌,成为重新学习自由情感的一门课程。在政治生活长期主导的时代,大陆人已经不怎么会谈情说爱了,男女性征的差异,在“男女都一样”的革命要求下已经变得模糊,几乎被填平。在如此感情贫瘠之年,邓丽君决不只是几首歌曲,还近乎于爱情本身,甚至她的个人形象、言语口吻,恢复了女性的生理性征和女性美的特质。她的歌声轻柔娇媚,她的笑容温润甜美,她的眼波流动如水,她的情话让你耳热心跳。面对着仍近在眼前的工农兵文艺如钢铁般的冷酷美学,邓丽君似呵气如兰,如软语温香。柔情万种在历史上从来没有这么大的意义,对那个年代普遍压抑的人性来说,这种本质上属于小情小调的东西,竟成为一股启蒙的力量。

  差不多基于以上原因,虽然主流媒体用“ 靡靡之音”、“流氓歌曲”、“精神流毒”的大帽子批判、围攻、封杀邓丽君歌曲,却丝毫无损于这些歌曲继续在民间传播。完全是在半地下的状态中,邓丽君先是给人震惊、接着让人紧张、最后却形成如春风般的抚慰,成为亿万人的心灵汤药,成为一代人心中永远的经典。

  1987年,《邓丽君歌曲精选》(一、二、三、四)在 中国唱片公司出版,这是解禁的标志,此后,即使在官方舆论中,邓丽君亦不再被视为“毒草”。

  20世纪80年代是一个思想活跃、自由开放尺度飞速跃进的年代。90年代,全民思想的风气转向轻意识形态,追随物质主义和享乐主义的方向。1992年,刘忠德上任文化部长,他作出努力:想让邓丽君来大陆开演唱会。14年之后他回忆说:“邓丽君一直想到大陆开演唱会,我们也准备让她来。可刚决定没几天,报纸上登了则消息,说她参加了国民党特务组织。这下就得等调查完了才行。调查清楚了,而邓却在1995年5月8日猝死于泰国。”

  宿命结局

  卢梭说:“人生而自由,但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邓丽君的一生,就像对这句话的注解。她的个人生活是个悲剧,一生如浮萍飘荡,被各种力量裹挟,终至魂魄无家。她生命中的悲哀、曲折、沉痛,再过多少年可以解开?

  这悲剧其实也是我们的悲剧,我们也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包括今天的纪念。难忘的,总是历史,而美好的,总会是人的自由魂魄,是艺术美本身。在人世的诸般生活中,艺术的生活是最美的;在人世的万般享受中,艺术的享受,最值得人们珍惜。

  但是,何以珍惜?邓丽君的悲剧,其实是不可避免的。遇不良政治、可悲时代,每个人的一生何尝不是如此,如浮萍不能自主,被时局任意摆布?只是艺人生涯中的纽结,程度更甚。在社会矛盾尖锐、山河破碎、两岸 关系紧张的战争年代,名伶的一生就像风筝,牵系她的是各种政治力量。我们观赏艺人的生平影像,每每有说不出来的苦味,只依稀觉得难过,实在是因为:那迷人笑靥背后有多少泪水;傲绝人寰的美,不管如何珍贵,终究要向这世间的各种力量低头,终究要化成灰。

  2000年某日,从一张旧 上海三四十年代的杂锦唱片中,我有幸第一次听到了李香兰,那个在历史政治中扮演的角色比邓丽君更要复杂的名伶。纯从艺术的角度看,李香兰的那个声音,美妙呀。半个多世纪前,一堆卓异艳色,李香兰的声音竟轻易越众而出,是所有艺人中最优异的。

  遥想香兰当年,同样摆脱不了成为政治工具的命运。慰问日本关东军,参演扬日辱华的电影,小鬼子们靠她激励士气,部分 中国人被她迷魂,骨气为之消磨。在那样的年代,把李香兰当艺术欣赏,即便不说是汉奸,也实在是犯昏。

  政治绑架了艺术,时代绑架了我们每个人。什么时候,我们真的能去除那些人世间的纠缠,把所有的美都当做圣物,把倾慕的眼光只献给艺术、只享受美丽?我知道,这永无可能。只要这个世间还有对立,还有矛盾,还有不平等,艺术就不可能摆脱其社会的属性,美的 世界就不可能是真空中洁净的存在。但邓丽君时代的这段奇特历史已差不多让我们明白,人生最美的是什么,人最值得珍惜的是什么。我们值得如此前望,前望一个愈加宽阔的时代。

  作者为著名乐评人,在《读书》杂志开有专栏
(责任编辑:刘玉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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