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然
马沁在我对面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硬盒“将军”。后来他告诉我,这盒烟要5块钱。
20分钟之前,我闯入他的宿舍。那是一个中档小区其中一栋楼的地下室。房间很大,放着六七张高低床,光线透过几扇通气窗极不情愿地照进来,空气潮湿,带有某种完全不出人意料的气息,屋子收拾得倒是干净。
“采访?班长正在睡觉。”他指了指旁边的床上一个赤膊、用被子蒙着头的身体。不等我回答,他又说:“不过,我正想找人聊聊。我,可以吗?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20分钟之后,我们来到小区附近一间虚张声势的咖啡馆,在门外挑了一张桌子坐下,桌子上放着塑料花,旁边的栏杆上晾着几块抹布——让人觉得尴尬、夹生,一如当下许多人的生存状态。来的路上,马沁说他是来自宁夏的回民,“那里距离黄教祖师宗喀巴的老家不远,所以我对藏传佛教也挺感兴趣的。你有藏传佛教的书能借我吗?”
28岁的马沁学过两年阿拉伯语,在老家学了一年,到云南学了一年。“云南?”看到我的困惑,他解释说一个阿拉伯语老师被人请到云南教书,于是把他也带去了。“我可以熟练地把阿拉伯文念出来,但不知道自己念的是什么。阿拉伯语的发音特别规律。”
6月初,马沁在西安火车站看到一个常年招收保安的广告,报名之后来到了北京。“我后来才知道为什么是‘常年招收’。”报名条件是没有犯罪前科、有身份证、身高168cm以上、初中毕业。“其实我现在的同事中,还有连字都不会写的,有劳教过的,鱼龙混杂,但幸亏没有通缉犯。”
第一个月是拿不到工资的,而且保安公司还收走了每个人的身份证,理由是给大家办理银行卡,但时间长达三四个月。“保安公司知道,身份证一退还,大家就都走了。我来了十天,已经走了七个人,他们想拉我一块儿走,但我想等身份证回来再说;我问他们没有身份证怎么走,他们说去投奔救济站也比干保安强。”
老保安向新保安传授经验:千万别写辞职信,不然一分钱拿不到;拿到钱就走。“不是走投无路,谁来干保安?有的人来的时候没有行李空着手,只有一身衣服一双拖鞋,上岗的时候还要找队长借鞋穿……我们寝室已经丢了四部手机,三个钱包,反正老丢东西……”
马沁算起来平均一天上八个小时的班,但一周七天都得上班。“签的合同不知真假,没有保险,公积金那是奢侈品,我们不是傻子,知道加班应该有两三倍的工资。物业给的工资是1800块,但保安公司要提成900块。另外,上班期间抽烟罚款50,喝酒罚款50,请假一天扣50,每放一辆车进小区罚50,我一个月才挣多少钱啊!”他说前天的时候,看见一个保安在小区里捡了一些纸盒和空饮料瓶去卖钱。“我们都成拾破烂的了。老家那儿吸毒的多,我爸怕我变坏,寒暑假都让我在他的店里面打工,一个月给我1000块。现在我挣900。刚来的时候,老保安跟我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同样的困惑在我心底也越积越深。他之前说过,其他保安会捡烟屁股,而他抽的却是5块钱一盒的烟。
这是马沁第二次出门打工。2008年底,他去东莞,在一个工业园旁边开了一家“兰州拉面”。后来碰到经济危机,那家工业园里面所有的工厂都倒闭了,他只得又回老家。“其实,开兰州拉面的都是宁夏人。在老家一碗牛肉面4块,在东莞能卖8块。”
我的目光在他脸上和那盒香烟之间不停移动,试图做出某种判断。他说爸爸和哥哥都是做生意的,家里的房子有多大多大,以及哥哥刚把座驾从奥迪A6换成了奔驰。这些话停留在空中,我不知道是该让它们摔碎在地上,还是用某种可以相信的事实把它们托出。根据马沁所言来判断,他现在应该是北京四环外某个兰州拉面的老板,而不是小区保安。我决定不再掩饰我的怀疑。他报出哥哥开的公司的名字,“你去查,有网站的。”我并不认为这有足够的说服力。
迟疑了片刻,他说自己四年没跟父亲说过话。他说话的口气听起来不无恨意,但那是一种带有血缘和情感连结的恨。他低声说出了“家暴”两个字,“我哥干了违反教义的事情,他把我哥用铁链子吊起来,用鞭子抽了两天。哥实在受不了了,从二楼跳下去,但铁链不够长,哥就吊在半空中。”停顿下来,他稍稍处理了一下自己的感情,又补上一句:“他跟他的朋友说,对子女要给心不给脸。”我想,这句补充在某种程度上也透露出他对父亲感情的复杂性。
“他知道你在北京当保安吗?”
马沁第二次离开老家,据他自称是因为得罪了黑社会。“我不爱出门,白天在家睡觉,晚上在家看电视。好不容易出了一次门,结果闯祸了,碰到黑社会的勒索。”他说,他家那儿的黑社会虽然赶不上重庆严重,但也很厉害。“老婆哭着把我送到了火车站。我爸不知道我在北京当保安,哥倒是知道了。”他的表情阻止了我继续探询的企图,直觉告诉我他的话是可信的,只是他与家人的关系背后可能还有更多隐情,而他选择的是有所保留。我决定止步,尊重他对隐私的诉求。
他问我对他的寝室有什么感觉。“其实,旁边还有一间电视室,但里面的沙发上有跳蚤、虱子。部长说会跟业主联系一下,看看谁家有不要的沙发。大家的香皂、牙膏都是公用,有的人买不起。”马沁说,有一天有业主买了四袋猫粮暂存在他那里。他后来看了收据,写着600块。“她家的猫比我们吃得好。唯一让我欣慰的是,队长对我挺好,而且物业公司每餐专门给我们几个回民做素菜。”
在做这一组采访之前,我想当然的以为采访对象会跟我抱怨前途的迷茫。但之前的几个采访对象已经让我意识到,哪怕是迷茫与彷徨,对于他们来说也是奢侈品。“我跟同事聊天,没听谁说有理想。我们最大的理想,就是按时发工资,不要罚款;不苛求有保险,公积金更是不敢想象。”
马沁和他的同事们下班后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大家你一块我一块地凑钱买啤酒。“我们只买 ‘青岛’,因为这个牌子有抽奖,要是运气好的话,就能白喝一瓶。”但部长已经下了禁酒令,下班后也不许喝,他们唯一的乐趣也被剥夺了。
“你们去网吧吗?”我问。
他说,保安必须留平头,但有些人没钱去剃头。如果工作满一个月,就可以找部长预支50元的工资,满两个月,可以预支100元。“但没人可以预支出400块”,因为没人会干那么长时间。“有人留一点钱去上网,结果被部长发现了,说‘你们连理发的钱都没有,还上什么网。以后谁上网,谁来领罚单’。”
现在,马沁每天给他留在宁夏的老婆和孩子打一个电话,“还发几十条短信,”他说,“我跟她其实是包办婚姻,但我们感情特别好。”
在整个采访过程中,我们双方都有意无意地避开“尊严”这个字眼。但是,它投射出的阴影,笼罩着马沁的工作与生活,笼罩着几乎每一个背井离乡、外出打工者的工作与生活。“在这个小区,我们是唯一可以被辱骂的人,不时有保安挨打。业主可以随意羞辱我们,倒是小区住的老外,每次从我旁边经过,都会说声‘谢谢’。”马沁说起另一个保安,因为在这个小区工作快满十个年头,而转成了物业的编制,这也就意味着他每个月可以按时拿到没有克扣的工资。但马沁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口吻中听不到任何的羡慕。
站起身的时候,我把抽了一半的香烟掐在烟缸里。马沁盯着还在冒烟的半截烟头,说:“可惜了,同事要是看到,会捡起来接着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