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900年前的城市排水系统福寿沟--揭开江西赣州千年不涝的秘密。
揭开直径一米的井盖,顺着三米高的竹梯,穿着连体防水服,靠着头盔上微弱的灯光,趟着浑浊的污水,忍受着刺鼻的气味,记者屏气潜入赣州的地下之城——足有千年历史的城市排水系统“福、寿”二沟。这条长约12.6 公里、集水面积达2.7 平方公里的城市排水系统,是如何让赣州城千年不涝?
投影上显示的是福寿沟的流向图 |
过去几个月,连续强降雨让广州、南昌等南方数十个城市内涝成灾。面对积水成河的城市,效率低下、吞吐不灵的城市排水系统一时成了众矢之的。
同样遭遇暴雨,毗邻广州、南昌的江西第二大城市赣州却安然无恙:市区没有出现明显内涝,甚至没有一辆汽车泡水。
为什么赣州没有内涝?这一切都源于900 年前古人铺设的一整套完整的排水系统:“福寿沟”工程。虽然历经900 年的沧桑,但是全长12.6 公里的福寿沟至今仍承载着赣州近10 万旧城区居民的排水功能,在地势相对低洼的老城区发挥了重要的防涝作用。
是什么原因让900 年前宋代的城建工程——排水系统沿用至今?又是什么样的科学原理让两条地下沟渠守护了赣州900年不涝?7月下旬,记者赶赴赣州,亲自去探访这套900 年前留下的城市排水系统。
地上寻访
“师傅,你知道赣州的福寿沟么?宋代就有的。”
“那是什么,我们怎么没听过。”
“请问,赣州地下排水的出水口在哪里,你知道么?”
“可能在古城墙吧,我也没有看到过。”
7月20 日傍晚,本报记者抵达赣州。在接连询问了出租车司机、大排档摊主、散步的市民之后,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有着近千年历史的赣州城地下排水系统福寿沟,当地老百姓却并不知晓。在赣州当地,埋藏于地底三米之下的福寿沟远没有今年刚建成的世界第一钟楼—“和谐钟塔”名气大。
此时的赣州城已经过了5、6 月的雨季,天气显得格外干热。由于赣州地处多山交汇的盆地地带,春夏之交特别容易出现短时雷雨大风、冰雹和强降水等灾害性天气,这个季节也是赣州城外的章、贡、赣三江的涨水期,原本极易受到洪水内涝袭击。从飞机上俯瞰赣州,记者可以清楚地看到赣州城三面环水,东面是贡江,西为章江,两条江在老城区的北门汇合成了赣江。
但事实是,在今年5 月遭受的多次暴雨袭击中,同样是24 小时内雨量超百毫米的暴雨,比邻的广州严重内涝,赣州却丝毫未受内涝之灾。6 月21 日,洪峰抵达赣州,这里却是这样一幅景象:“人们生活有序,儿童在城门口水滩里嬉戏钓鱼,买卖人在滔滔洪水边安然地做着生意。”
在赣州老城区休整一晚,第二天一早,记者出门寻访庇护这里无数载的福寿沟。
赣州市市政工程养护处排水所所长周桂明接待了我们。周桂明说要想了解福寿沟,可算找对了人。“整个赣州市区的排水以及维修都归我们所管理,从日常清疏城市下水道,到暴雨过后的积水问题,都是我们来解决的。”
他告诉记者,“因为福寿沟至今仍在使用,每天的城市污水都在往里面排,所以要去看必须先打开井盖,通风几个小时才可以下去。要不然,闷热而且味道难闻的下水道会让你们受不了。”
走街穿巷中,周桂明把我们带到了赣州老城区文清路旁的“均井巷”巷口。和赣州新城区不同,均井巷两侧多是解放前就有的明清风格旧式民居。巷子里有一口水井,临近午时,一些老嬷嬷们从井中打水洗一种制作赣州凉粉的菜叶。离水井不远处,那些旧式民居的墙角下,布满了一条条水沟。在每条水沟的拐角处,则装有一个石板井盖,井盖上布满了铜钱大小的孔洞。
周桂明告诉记者:“我们现在的脚底下就是福寿沟,生活污水和雨水,就顺着这些水沟流进了地下的福寿沟。”而那些石板井盖,则被周桂明誉为“铜钱过滤板”。“为了防止福寿沟被树枝、石块等物堵塞,古人选择这种有孔洞的石板井盖当作过滤网。”
为了让记者看得更仔细,周桂明特意把“铜钱过滤板”上的尘土和脏物清理干净。“这些板子,解放前就在用了。听老人讲,都是老古董呢,我们都没有更换过。”
周桂明告诉记者,均井巷底下的下水道属于城东的福沟。之所以取名“福寿沟”,因为两条沟的走向形似篆体的“福”、“寿”二字。传说中,赣州好像一座乌龟形的“浮城”,龟首在城南,龟尾在城北,所以不管江水怎样涨,赣州城都能跟着浮起来,不会内涝。从空中俯瞰,赣州老城区的地形的确像一个乌龟壳。
史料记载,在宋朝之前,赣州城也常年饱受水患。北宋熙宁年间(公元1068 年—1077 年),一个叫刘彝的官员在此任知州,规划并修建了赣州城区的街道。同时根据街道布局和地形特点,采取分区排水的原则,建成了两个排水干道系统。
大致来说,刘彝根据赣州城地势西南高、东北低的地形特点,以州前大街(今文清路)为排水分界线,西北部以寿沟命名,东南部以福沟命名。福沟主要排放城市东南之水,寿沟主要排放城市西北之水。主沟完成以后,刘彝又陆续修建了一些支沟,形成了古代赣州城内主次分明、排蓄结合的排水网络。
在龟形的赣州古城图上,记者看到,“寿”字形结构的下水道由南向北、“福”字形结构的下水道由东向西贯通全城。
在地上探索福寿沟的过程中,记者发现,途经街巷高层建筑十分少见。对此,周桂明的解释是,这是赣州市政府为了保护古城以及地下的福寿沟而刻意为之。“在一些地方,新的建筑物下面还特意安置了支架,就是为了防止损毁那些仍在使用的福寿沟。”
福寿沟:地下三米的北宋迷宫
经过几个小时的通风换气,下午三点,记者终于来到900 多年前的下水道——福寿沟。
穿上有点像孕妇装的连体背带防水服,头上戴好橘黄色带有头灯的安全帽,顺着近3 米的竹梯,通过直径一米的下水道口,记者“深入”福寿沟。下去的间隙,周桂明指着通道两侧突出30 公分的几截石块说:“我们现在用梯子下去,但是古人都是踩着这些突出的麻条石下去的。”
刚进入下水道,还没来得及观察周围的环境,记者首先被一股热浪击倒。此时赣州的地面温度已经高达37 摄氏度,而福寿沟内的温度则高达45 摄氏度左右。借着安全帽的灯光,前方是一条不见尽头的砖砌通道,通道内仅能容下一人弯腰通过。空气很难闻,就像那种多年未经疏浚的死水塘搅拌着垃圾的混合气息。
为了让记者参观,此前工人们已经清理过这一段福寿沟。而此时又非赣州雨季,下水道里的污水刚刚没过脚。但刺鼻的沼气还是让人的鼻子和眼睛几乎都失去功能,汗水顺着额头流进胶皮衣裤中,漆黑的福寿沟内只能听得到流水的回声和自己的心跳。
和城市里常见的水泥涵管下水道完全不同,记者看到福寿沟又湿又滑的墙壁两侧均为古代砖石构造,上部为拱形承重设计。经过近千年的冲刷,这个高不足一米六、宽约一米的管道内的墙体已出现一些崩裂、破损,还有一些地方依稀可见不同年代修缮的痕迹,甚至还可以找到水泥修补过的影子。在记者上方,临近顶部半米左右的地方是现代手法烧制的红砖配水泥。
由于福寿沟内闷热、恶臭,让人喘不过气,为了安全,十几分钟后,记者爬了上来。周桂明说,因为闷热、恶臭,工人们清理福寿沟,也常常需要多人轮流下井。“每年夏天,都是我们环卫工人清理福寿沟的季节。我们会轮流下去用簸箕将污物一簸箕一簸箕地传到井口。在一些地段,即使熟练工人,常常也是呆半个小时就要上来休息。”
此外,由于前任修建沟道时过于追求吉祥的形状,纡回曲折,这也给清理者带来很多麻烦。“福寿沟里面地形复杂,有的坑道只能允许一个人弯着腰在里面清理淤泥和堵塞物。市民只知道赣州城有福寿沟而不发水,但很少有人知道为什么900年前的老古董现在还能继续使用。”
赣州市博物馆书记、中国历史建筑专家万幼楠后来告诉记者,当时记者在下水道看到的那些墙砖,“不仅仅有明清时期的,还有许多出自宋朝,甚至有唐代保留下来的古砖,它们都是国宝级别的古董宝贝。”对于宋代前辈留下的拱形下水道结构,以及他们使用的桐油、黄泥、沙石(俗称三合土)和青砖、麻条石等建筑材料,万幼楠赞不绝口。“这些都是当时的人在自然界找到的最好的原材料,他们按照科学原理建造出了这项伟大的工程,这好像比巴黎的下水道还早几百年。”
一直从事古建筑保护的万幼楠认为,现代的涵管排水并不是进步,中国最传统的建筑材料石块、砖和三合土才是环保、低碳的下水道建筑材料。“比方说,这些砖石在地下会老化甚至崩塌,但是只要维修人员换掉坏的那几块,一疏通就好了。涵管则是用水泥做的管道,水泥时间久了以后会风化,里面的沙子会漏出来,这就让空气进入到水泥内部,空气进去会让水泥内部的钢筋生锈,最后的结果就是整个水泥建筑损毁。为什么900 年的福寿沟能够沿用至今?这就是原因。”
据史书记载,同治六年( 公元1867年),当时的政府开始大规模修复福寿沟,工程历时9 个月完成。完工后,负责维修任务的官员刘峙绘制了福寿沟图,并附《福寿沟图说》,这也是人们今天所能找到的最详细的福寿沟平面图。但一直让万幼楠耿耿于怀的是,目前还没有任何一份考古发现或者历史记载能够详细解释清楚福寿沟的建造之谜。“对于福寿沟究竟是怎么建造的,真正的工程原理是什么,我们仍然知之甚少。”
900岁的城市立体“防洪网”
尽管深入地下三米探寻福寿沟的经历让笔者震撼,但这不过是福寿沟排水系统的冰山一角。
据周桂明、万幼楠二人介绍:“‘福寿沟’工程共包括三部分:一是将原来简易的下水道改造‘福、寿’二沟, ‘福、寿’二沟成矩形断面,砖石砌垒,断面宽大约90 公分,一人高左右,沟顶用砖石垒盖,纵横遍布城市的各个角落,分别将城市的污水收集排放到贡江和章江。二是将‘福、寿’二沟与城内的三池(凤凰池、金鱼池、嘶马池)以及清水塘、荷包塘、花园塘等几十口池塘连通起来。最后,则是在洪水来临时充当防洪堤坝作用的宋代砖石城墙。”
万幼楠说,把下水道和池塘连通,这也是前辈、“水利专家”刘彝的高明之处。“原理其实很简单,刘彝把老赣州城内的近百口水塘与地下的福寿沟串联起来。一旦雨量大增,福寿沟里的水暴涨,沟里的水就会流入水塘进行调节。就像长江流域有鄱阳湖、太湖、巢湖这些湖在长江涨水时起到调蓄的作用一样。一般情况,在赣州这地方,洪水持续时间一般就是两三天,能持续四五天是非常罕见的。赣州城的水塘增加了城市暴雨时的雨水调节容量,以此减少街道淹没的面积和时间。”
在靠近城北的八境公园内,周桂明带记者参观了老城数座水塘中的一座。站在游鱼戏水的塘边,工作人员告诉笔者,方圆80 亩的水塘里养了很多鱼。“一方面作为公园一景,另一方面是为了检测水质。因为此塘和福寿沟相连,一旦出现死鱼,我们就会立刻知道福寿沟里的水质出现问题,需要改善。”
指着远处可见的城墙,周桂明还告诉记者,此处的水塘与福寿沟相通的同时,还与城墙新安装的抽水泵相通。“这是最近几年才装上的新设备。今年五六月份的几场暴雨中,雨水总是先汇集到水塘,然后泵站再从水塘往江里抽水。”
除了水塘,刘彝的治水妙计还包括建造了12 个防止江水倒灌的水窗——这种水窗安装在福寿沟出水口,有点类似百叶窗式闸门,这也是整个排水系统的阀门。万幼楠介绍,这种水窗结构由外闸门、度龙桥、内闸门和调节池四部分组成,主要是运用水力学原理,防止江水倒灌造成城内内涝。“水窗是一项最具科技含量的设计。原理很简单,每当江水水位低于水窗时,则借水窗内沟道之水力将内、外闸门冲开排水。反之,当江水水位高于水窗时,则借江水水力将外闸门自动关闭,以防倒灌。”为了保证窗内沟道畅通且有足够的水压,刘彝采取变断面、加大坡度的方法来加大水流速度,水窗的坡度是4.25 度,比正常下水道大4.1 倍,这样就保证了水窗内的水保持强大的水压,既可以冲刷走水中的泥沙和杂物,又可以冲开外闸门,排人江中。
为了一睹水窗的真容,记者在贡江上租用了一条渔船,顺流而下,沿着古老的宋代城墙一路行至涌金门。此前,周桂明告诉记者,由于5、6 月份的暴雨造成水位上涨,全城或许只有地势最高的涌金门的水窗还露在水面上。
在高十几米的宋代涌金门城楼之下,记者现场所见,这里的水窗果然在江面之上,而且正在往外排水。但记者并没有看到刘彝设计的那种木头百叶窗式闸门,现在的闸门更像炼钢炉的炉子盖,并且是从上面翻下来。
周桂明介绍,早在1963 年,那些老式木头闸门全部被换成了现在的铸铁闸门。此外,古代的木头百叶窗的门轴也不在顶部,而在侧面,好像现代的百叶窗。而这里原本也不是古水窗的原址,在1956 年建设八境公园时,政府将园内的出水口(古水窗)改至涌金门。
“如今,宋代福寿沟的12 座水窗已经所剩无几,但是我们赣州城用从刘彝那里学到的‘技术’又新建了几百个排水口,它们有的连着福寿沟,有的则连接着新城地下纵横交错的水泥涵管。”周桂明说。
除了地下水沟、蓄水塘以及水窗,足有七八米高的古城墙则是赣州城防洪网络的最后一环,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900 多年,赣州城之所以没有被三江之水侵犯,最关键的就是这道城墙。它在战时是城墙,但洪水来袭之时,它则变成保卫赣州百姓的防洪堤坝。”
提到赣州的城墙,对宋代建筑有着深刻研究的万幼楠则表示,“可以这么说,这是中国发现的历史最早、保护最好的砖石城墙。”关于城墙的历史,万幼楠介绍说,“福寿沟的缔造者是刘彝,而加固城墙的则是他的前任、孔子第四十六代孙孔宗瀚。此前,赣州城墙都是土堆砌的,每年发大水的时候,土墙都会被冲垮。孔宗瀚在任时,将城墙改成了砖头砌的,这个意义很大。用砖石包砌夯土城墙不但使军事防御能力增强,同时又极大发挥了防洪功能。”
为什么赣州保留了3664 米的城墙,而在中国其他地方却很少见?万幼楠说:“根本原因是,即使在今天,临江面的城墙还起着防洪的作用,所以才被保留。五六十年代因为贫困,很多地区的百姓都把古城墙拆掉,用那些文物砖石盖了房子。而赣州的宋城墙因为其重要的防洪作用,才幸免于难。”
在城墙、福寿沟和水塘的三重保护下,赣州的水患几乎绝迹。“这就是为什么赣州城900 年不涝的秘密。”在川流不息的江面上,周桂明信心十足地表示。
尽管如此,万幼楠等专家却对赣州城不断消失的水塘表示担忧。“如今,城市在发展,但水塘却在减少。大的水塘只剩下荷花塘、清水塘等寥寥几座,80% 的水塘都被填平了。现在到处搞开发,本来是水住的地方,现在人要去住,将来一定会遭到报复的。”
对于质疑,周桂明则有自己的看法。在他看来,全长12.6 公里的福寿沟排水系统,其担负的排水量已不及赣州中心城区总排放量的十分之一。之所以今天的赣州城仍然不涝,其真正的原因是一些现代化的防洪措施被不断应用。比如前几年对古城墙进行改造时,采用了预先浇筑钢筋混凝土防渗墙,然后采用城墙砖贴面的做法,使得古城墙抗击洪水的能力大大加强;木头的排水窗改成了更密封的铸铁;水塘少了,但是增加了马力强劲的水泵来代替;而现代的水泥涵管比福寿沟要更粗更长,排水效果更好等。
对于福寿沟的未来,万幼楠觉得现在是一个历史难遇的契机。万幼楠正在申请一笔经费,“我们打算对福寿沟进行一次详细的调查摸底,查明它的具体长度、高宽。根据调查数据,写一个福寿沟研究报告,同时做一个更贴近事实的模型来供大家观摩学习。此外,我还希望能够截出福寿沟的一部分,将其横截面露出来,让大家看看古代福寿沟的真容。”
而在赣州城北的宋城公园里,庇荫这座城市数百年的前人刘彝铜像坐落于此,左边的石碑上刻着光绪年间勘测绘制的“福寿二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