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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舟:拆长城与历史感

来源:搜狐财经 作者:维舟
2010年10月11日09:06

  (专供搜狐财经稿件 请勿转载)

  现代那种对文物绝对保护的理念,对东亚各国来说都是现代才从外部传入的。因此直到不久之前,在东亚还时常能看到那种缺乏“置身于历史”理念的种种表现

  向来被中国人视为民族象征的万里长城,其实早已有三分之一以上墙体受损毁,除了几百年来自然力的侵蚀外,另一主因是居住在长城沿线村民持续不断地拆用长城砖。近年来已有许多这样的报道:北京怀柔区西水峪的村民,以每块15元的价格倒卖长城砖;河北山海关附近西姜庄村的村民把长城砖用来盖房、盖厕所,因为“长城砖结实耐用,而且就地取材,节省成本”;山西雁门关外的百草口长城,墙砖被扒了一地,当地村民就地取材,村里房子、院墙、羊圈全都是用长城上的大砖来盖的。

  这些村民其实通常并非有意破坏文物(他们恐怕也没有把长城看作是文物),更不清楚这是多么严重的破坏,也正因此,他们的行为常被视为一种不可原谅的愚昧。然而,满怀轻蔑和优越感的批评者需要了解的是:与其说这种行为是愚昧,不如说是历史感的缺乏。

  将古代的建筑遗迹视为不可触动的文物,这本身就是文艺复兴以后才逐步确立的现代观念,其在中国的传播,也是近百年来才随着现代化进程的深入而慢慢为人所接受。在前现代社会,任意拆毁古代建筑几乎是普通而理所当然的事,更不会被视为一种犯罪。

  早在罗马帝国时代,人们就经常将古希腊建筑的石料拆下来,作为新建筑的材料,因为这比从头采掘石料要方便得多。在5世纪罗马城破败之后,早期的纪念碑和建筑更是经常遭到损毁,“象征执政或帝王伟大的纪念碑,已不再被看作是首都的不朽的荣誉而受到尊敬:它们只作为一种可以从中取得更便宜、比从遥远的采石坊去运更方便、取之不尽的建筑材料来源而受到重视。罗马的好说话的行政官员总不断收到一些冠冕堂皇的申请,说是什么什么必要设施要多少砖石:最漂亮的建筑形式,就为了某所破烂房屋的胡乱或假说的修缮,给拆得面目全非:堕落的罗马人,他们为了把公家的东西抢来变成自己的私产,不惜用他们的亵渎神灵的双手,拆除他们的祖先的遗泽。”(《罗马帝国衰亡史》第36章)

  这一过程在罗马帝国崩溃后变得更为严重。在794年至805年之间,查理曼大帝在亚琛的宫殿和教皇祭祀的小教堂,用了从古希腊罗马纪念碑上抢来的极其珍贵的大理石作为建筑材料(《剑桥插图中世纪史 350-950年》)。中世纪意大利人甚至用古罗马神庙的大理石来造石灰,毁掉的遗迹极其珍贵,却只为了用来新建一些没有价值的房屋,以至1443年时有人叹息:“这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因为新建筑小得可怜,而罗马的美丽则完全被毁了。”(《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当时的意大利诗人彼得拉克哀叹:“时间和野蛮人都不能夸口说,是靠它们的功劳造成了这惊人的破坏;这完全是她自己的市民,她的那些出色的子孙们干的。”有一短时间,连著名的罗马斗兽场的石头都被偷挖走,只为了盖一些不起眼的小房子。

  这种行为在所有前现代社会都可以看到:埃及人曾把金字塔当作采石场,中世纪英国人修建哥特式建筑时也会利用罗马遗迹的石材或瓷砖,罗马人的做法并非孤立个案。在文艺复兴之前,人们对建筑或任何历史形式,并没有距离感;法国史学家勒•高夫在《记忆和历史》指出,古代作家“并没有一个表示‘现代’的词,因为他们还不知道把焕然一新(novus)与年深日久(antiquus)对立起来。”只有在文艺复兴时代,才有一种“置身于历史”的理念兴起。这是一种对过去形式的距离感,通常被认为与艺术中透视法的出现有关,按照哲学上本体论的观点来说,这意味着主体与客体之间逐渐有了差异。这种观念最早在西方出现并非偶然,因为绘画中的透视法只有在西方绘画中才特别强调,而“主体-客体”二元也是西方思维中特别突出的因素。

  这种新理念的兴起与罗马遗迹有着密切关联,知识精英们在这些古代废墟中沉浸在一种历史感之中,并产生了一种要将这些历史形式加以绝对保护的心理需求。如果说之前人们生活在传统和历史之中而浑然不觉,那么如今人们就要被教导着去认识,一个现代人应当理解并尊重历史遗产。这实际上是把传统和遗产客体化了,它们被视为不可触动的永恒实在,但多少有些像是博物馆里不可触动的陈列,与人们当下的生活失去了鲜活的联系。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意味着与过去的断裂已不可扭转。

  不止一个欧洲古城的居民曾被指责破坏了古罗马珍贵的纪念碑,然而吊诡的是,“那些纪念碑恰恰是到了那个声称懂得保护和珍惜古迹的历史时代,才真正遭到了破坏”(芒福德《城市文化》)。这一点确实耐人寻味,究其原因,在文艺复兴时代之后,现代化进程的加快,使得人们改造城市的力度和能力大大加强;而将传统客体化的方式,又使人们将历史遗迹区分为两类:值得保留的和不值得保留的,前者被偶像化,后者则遭到无情的摧毁。一位现代意大利工人在开凿罗马城市地铁时还曾笑着说:“一看见任何旧砖,我就用手提钻凿开,罗马有古罗马圆形剧场遗址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许多无人照管的建筑废墟之所以能在现代早期幸存,常常不是因为人们积极保护,倒不如说是消极原因起了决定作用:它们完全被弃之不顾(《论传统》)。在欧洲各国中,现在西班牙保留着最多的历史遗迹,主要原因就是该国工业化进程启动很晚,因而历史古迹遭破坏的程度不如英国等发达国家严重。

  即便在那种历史感兴起之后,也并未迅速在欧洲人中激起共鸣,其深入人心还须长达三四百年的时间。在欧洲,人们对古代文明遗址的敬慕始于17世纪,兴盛于18世纪和19世纪。对原址进行绝对保护的观念逐渐得到强化,最终出现一种非原作不要的现象,使人们愈加要保持过去遗留物的原形。原本盛行的对古老事物的消极态度,如今“演变为一种过分的伤感和尊重,特别是当这种东西即将成为最后的遗存时”(《旅游者:休闲阶级新论》)在这种情况下,对古代遗迹的任何改变都是不可接受的,现代的世界遗产保护,就是在这个理念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

  然而这种理念却与东方的传统理念相去甚远。最明显的就是日本的伊势神宫每二十年就要拆毁重建一次——在这里,最重视的不是不可触动的历史形式本身,而是无形的传统。毫不奇怪,现代那种对文物绝对保护的理念,对东亚各国来说都是现代才从外部传入的。因此直到不久之前,在东亚还时常能看到那种缺乏“置身于历史”理念的种种表现。

  在民国初年的成都,市民破坏城墙的行为极为普遍,“偷城墙砖的活动可以说是日夜进行,那里成为人们取得建筑材料的最佳场所。旧城墙被挖得千疮百孔,几乎没有人理睬它在那里垂死地呻吟。城墙中有许多从汉代到明代的古砖,上面饰有美丽的浮雕。因而,所有的人不论是居民、士兵还是军阀,也不论是合法还是不合法,都把古城砖拿回家去建房、铺街或修下水道。那些达官贵人更是贪婪地将城砖运回去装饰他们富丽堂皇的宅邸。”(王笛《街头文化:成都公共空间、下层民众与地方政治,1870-1930》)1917年甚至还有人提出将成都的皇城拆掉,来为无家可归者建房。不要说普通民众,甚至连文物保护部门都缺乏这种意识:1971年,山西蒲城县文化馆将农民挖出的唐睿宗王贤妃墓中6块精美的线雕石椁,砌在蒲城县文管所墙中。

  对很多普通民众来说,这种就地取材完全是一种本能的行为,也并不总是针对历史遗迹。美国上将李奇微就曾抱怨,在朝鲜战争最关键的釜山攻防战时刻,附近一些贫困的农夫“几乎把全部的沙袋都偷了去,为自己垒墙、垫堤,并且‘解放’了大部分铁丝网,对于他们,这些铁丝网就像市场上任何畅销的商品一样,是很宝贵的东西”,虽然这些沙包和铁丝网本身是用来保护他们的。

  这就是老百姓,他们顺手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东西。当然这使得他们很容易被持有现代理念的精英指责为愚昧和无知。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慕克就曾说过,他的家乡伊斯坦布尔的许多居民是“贫穷和无知”的,原因就在于,对他们而言“历史成为没有意义的词汇,他们把城墙的石块拿来加到现代材料中,兴建新的建筑,或以水泥翻修老建筑”。然而仅仅指责是没有意义的,不如这么说:他们之所以显得像“愚昧无知”,仅仅是因为他们尚未受到那一套现代理念的规训;因为比他们先受过规训而表现出优越感,则是浅薄的,因为规训本身也有待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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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单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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