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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农民那些不彻底的起义和英格兰领主们不彻底的反抗，一步一步地推动着英国封建制度向前演进，直到演变出两院议会，为世界上最早的资本主义制度奠定了基础
就像看惯了京剧的人不容易欣赏歌剧，在初次看过英国史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我不能理解英国的农民起义为什么不彻底。
1381年，英格兰发生了大面积的农民起义。伦敦东边埃塞克斯郡的农军和南部肯特郡的农军在6月13日同一天进入伦敦。他们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武装抵抗，反而受到了贫苦市民的欢迎。市民和农民汇聚在一起，摧毁了几所建筑，破坏了几处监狱，释放了一批犯人，把国王、王后以及几位大臣包围在伦敦塔里。就像陈胜吴广用“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作动员一样，刚刚走出监狱的穷苦教士约翰•保尔发表的演讲也被记录在今天的历史书上：“当亚当种地、夏娃织布的时候，有谁是贵族？”
按照中国农民起义的进程来推测，朝代更迭在1381年的英国是不可避免的。出身卑微的中国农民一旦揭竿而起，若非早就胸怀了改朝换代的鸿鹄大志，便是企图割据一方自立为王。况且伦敦塔不过是泰晤士河边的一座小城堡，城墙不高，河池不深。起义者甚至无需攻城，放一把火就足以化之为焦土。他们确实也冲入过塔楼，捕获并处死了首相和财政大臣。
可是，与中国的农民领袖相比，英国农民领袖不过是些“燕雀”。他们发动起义的目的远非改朝换代，而是要求国王对他们好一点，答应他们几个条件。农民们在1381年提出的五个条件是：第一，废除农奴制；第二，废除劳役制；第三，地租降到每英亩4 便士；第四，除非出于自己的善良愿望并按照正规的契约规定，任何人不再服役于任何人；第五，在王国的所有城市、自制镇、村镇、市场和其它地方实行自由买卖。这五个条件，史称迈尔恩德纲领（蒋孟引：《英国史》，1988）。国王理查二世如数答应了这些要求，并让许多书吏抄写发给农民的自由特许证书。于是大部分埃塞克斯的农民就回家去了。织布的继续织布，种地的继续种地。肯特郡的农民因为缺少土地而留下来继续谈判。
国王当时答应得爽快，并非因为他情愿，而是因为他别无选择。时任首相的萨德伯里伯爵分析得透彻。他对国王说：“陛下，如果你用好言安抚，给予他们所想望的东西，那是上策；如果展开一项我们不能最后成功的举动，我们就再也不能够恢复。我们和我们的继承者都要完蛋，而英格兰将成为沙漠。”
既然国王被迫签订了迈尔恩德纲领，那么他毁约在所难免。农民领袖为此付出了代价。国王召集各郡骑士和贵族家臣，对留在伦敦继续谈判的肯特农民就地实施镇压。肯特农民领袖沃特•泰勒在谈判中被刺杀。6月下旬，国王向那些要求他履行诺言的埃塞克斯农民代表宣布：“你们过去是农奴，现在是农奴，将来还是农奴。”
在我看来，起义农民的悲剧双重的。一重是他们失败并且惨遭镇压，二重是他们自己放弃了唾手可得胜利。当他们兵临塔下的时候，改朝换代已经易如反掌，他们却不越雷池半步。英国农民为什么不像中国农民一样，把造反进行到底？这个问题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2006年夏天和马尔科姆•帕克尔先生聊天。马尔科姆在英国执教市场营销课程，却对历史着迷。所有关于历史的问题都让他眼睛放光。
不过这次他的眼睛没有立即放光。他迷惑地反问我，“他们为什么要杀了国王？”
从来没有英国学生问他这个问题。他的迷惑折射出我们之间在文化背景上的差异。于是我向他讲解了中国历史上的农民起义。了解了中英农民起义的差异之后，他才明白了我所提出的问题。他告诉我：“不错，在当时的情形下，起义者可以杀掉国王。但是，农民领袖却当不成国王。甚至不可能有权决定谁成为新的国王。在英国的封建制度中，国王只有获得封建领主们的支持才能登基、才能稳坐王位。事实上，杀掉国王的人不仅得不到王位，还会得到惩罚。”也就是说，英国农民起义不彻底的原因，不是因为英国农民没有改朝换代的鸿鹄大志，而是因为这样的鸿鹄大志，在英国封建政治体制中没有机会实现。
自秦始皇统一中国以来，中国就脱离了封建制度，变得越来越集权。这是我早就知道的。可是封建制度与集权制度的差别如此之大，却是我今天才发现的。
“领主们在英国政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即使在这次农民起义中也是一样。”马尔科姆接着说，“起义的起因是农民们反对加征人头税。领主们同样反对国王继续加税和对大陆国家打仗。所以，领主们对农民们的反抗是默许的。但是领主们不愿意农民们在自己的领地上闹事，于是支持他们去伦敦。这样才有了你提到的那段故事。”
马尔科姆的眼睛里放着光芒，嘴上滔滔不绝：“在英国历史上，领主们对国王不满时有发生。每当这时，他们总是寄希望于通过谈判，制订一些条款约束国王。所谓《大宪章》就是反复谈判的产物。由于这种谈判机制的存在，领主们很少有必要提出改朝换代的要求。另一方面，改朝换代不仅成本高，收益有可能很小，因为谁也无法保证新国王比旧国王好。英国的历史经验表明：新国王往往比旧国王更糟，尽管在上台之前他们总是看起来很好。领主们的理性选择是不冒这个险。”
另一段英国史可以成为绝好的注脚：在始于1648年的内战终止之后，国王查理一世被送上了断头台，共和制度名义上取代了封建制度。但是，与英国历史上任何一位国王相比，“护国公”克伦威尔的独裁和暴政有过之而无不及，新的“共和国”还不如旧的封建王国善待其臣民。十年之后，对克伦威尔的共和制度绝望的英国人选择了复辟君主制度，把查理一世的儿子请回来当国王，史称查理二世。
诚然，从中国人熟悉的改朝换代的视角来看，英国农民的起义是不彻底的，领主反对国王的斗争也是不彻底的。但是，从制度变迁的视角来看，中国历史上进行到底的农民起义总是换演员而不改剧本，政治体制长期锁定在皇权专制的状态。反倒是英国农民那些不彻底的起义和英格兰领主们不彻底的反抗，一步一步地推动着英国封建制度向前演进，直到演变出两院议会，为世界上最早的资本主义制度奠定了基础。
曾有一位师长告诉我：善治的秘诀在于妥协。当时我没听懂，现在，我深信不疑。
（作者系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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