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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将带领大清国“走进人间天堂”的“神奇天路”,却最终将大清国导向了死亡之路,出轨倾覆
要想富,先修路,可是,要修路,却必须砸钱下去。“火车一响,黄金万两”的前提,是先得投下万两黄金,让火车能响起来。
这的确让大清帝国的当家人犯了难,因为国库里空空如也。光是要赔偿给日本的2.3亿两白银,就是一个沉重得令人窒息的负担。
该搜刮的犄角旮旯早就已经搜刮遍了,小民百姓早已不堪重负,再敲骨吸髓,弱势群体就完全可能被逼着雄起一回,再闹个太平天国出来,那就全盘歇菜了。何况,从小民身上盘剥,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从关税头上打主意,指望着这项帝国最大和最稳定的财政收入能成为新的增长点,原本是一个不错的选择。然而,洋人们虽然口头上表示十二分的同情和理解,但在实际利益上却分毫不让。在协定关税的条约制约下,大清帝国只能继续保持5%的全球最低关税,除非敢撕毁当年在刺刀下签订的条约,而这样做的结果完全可能招来再一次战争。李鸿章寰球转了一大圈,关税谈判不见任何进展,表面风光,内里却是黯然神伤。(参阅本专栏《李鸿章化缘》)
民营资本更是指望不上。虽然中央在1898 年11 月颁布的《矿务铁路章程》中,就旗帜鲜明地为民营资本保驾护航——“矿路分三种办法, 官办、商办、官商合办, 而总不如商办。除未设局以前, 业经开办者不计外, 此后多得商办为主, 官为设法招徕, 尽力保护, 仍不准干预该公司事权。”但大清国的小老板们已经习惯了“作坊式”的运作,宁为鸡头、不做凤尾,要他们抱团做大,简直是与虎谋皮。何况铁路这种长线投资,也不符合他们急功近利的盈利模式。张之洞说,华商们不仅“资本难集,心志不齐”,而且“趋利也,近则明,远则谙”,“眼光极近,魄力极微,求利又极奢”,如此“见小、欲速、势散、力微”,自然难以依靠。
张之洞建议成立一个铁路总公司,总揽全国所有干线铁路,“以官督商办为指归,以不入洋股为要义”,希望着走出一条“官款启动-商股为本-洋债推进”的大清特色的道路。但问题依然是,政府心有余而力不足,民间则“心”、“力”都不足,最后只有依靠外资。
至此,全世界的资本家都看明白了:到中国“炒铁路”,是个绝好的机会。英、德、俄、法、比、美、日等国的银行和财团开始八仙过海,一方面通过本国政府施加外交压力,另一方面在中国大搞政府公关,勾兑感情,增进友谊。大清帝国一时成为外资竞相角逐的热土。
令各路资本家们大跌眼镜的是,拔得头筹的,居然是小小的比利时财团。1898年6月26日,中国铁路总公司督办大臣盛宣怀与比利时的“比国铁路公司”签订“卢汉铁路借款合同”。比利时获胜的原因很简单:它是小国,对中国并无领土野心,帝国政府比较放心。随后,英国的怡和洋行夺得了沪杭甬(上海-杭州-宁波)、广九(广州-九龙)及浦信(浦口-信阳)三条铁路的贷款权。
此时,短命的“戊戌变法”刚刚拉开序幕,随后是政局的激烈波动。盲动的“戊戌变法”引发了“戊戌政变”,保守派全面回潮,国家急速转向“极左”,终于在1900年引爆义和团-八国联军动乱。铁路建设自然被搁置,而铁路本身也成为义和团愤青们显示自己爱国主义激情的目标。英国总工程师金达(Claude William Kinder)主持修建的津芦铁路(天津-芦沟桥,即京津铁路)被严重破坏。战后重建,铁轨缺乏,金达只好拆东墙补西墙,把这条中国最早的复线铁路又变回了单线铁路。(参阅本专栏《洋干部“接轨”》)
联军攻占北京,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在逃亡途中宣布重启改革,史称“辛丑新政”。
由于关系到国家战略、战备和巨大的经济利权,铁路早已从单纯的经济问题上升为复杂的政治问题。多快好省地建设铁路,与推行以三权分立为目标的宪政,分别成为大清国经济和政治改革的主旋律。但是,这条将带领大清国“走进人间天堂”的“神奇天路”,却最终将大清国导向了死亡之路,出轨倾覆。
1903年冬,中央政府颁布《铁路简明章程》,规定无论华、洋、官、商,尽可集股办路,对民营铁路公司“不另派监督、总办等员, 以防弊窦”。
不仅保护民营资本,大清政府还主动向民营资本进行“政治投资”:“独立资本”在50万两以上的路矿,如果其中民营资本过半,则“应照劝赈捐之例予以优奖”,也就是说,够条件的老板们会被授予一定级别的官衔,享受相应的政治待遇——在一切都要以官场级别来衡量价值的大清国,在这样的做法无疑充分体现了政府对民营资本的高度重视。
与此同时,张之洞再度担纲旗手,掀起了一场收回路权、废约自办的群众运动,纷纷筹集巨款,从洋人们手里把抵押出去的路权赎回来,自行建设,爱国主义的激情燃烧到了极点——尽管其中不少赎路的款项依然来自新的外债。
民营铁路大干快上,到1910 年全国已成立了17 家商办铁路公司,热火朝天,一个“到处莺歌燕舞,高路入云端”的美好年代似乎指日可待。
但是,激情和口水并不能换成硬通货,民营资本还是没钱,然而这却丝毫也没有困住大清国企业家们的智慧。既然铁路建设已经成了考察地方官员政绩的主要内容,官员们手上的权力就是最大的“生产力”。于是,各地官商联手,政府纷纷出台特殊政策,为民营铁路公司保驾护航,其中最强有力的,就是许可铁路公司向农民摊派,征收所谓的“租股”。在公权力的保驾护航下,民营铁路公司终于成了“二政府”。这些“民营”企业的领导人,一方面以民营的旗号,脱离了官方的纪检监控;另一方面,形同虚设的股东会、监事会也根本无法行使任何有效的监督,成为官、商“双轨制”间的监管真空,“挾官以凌商,挾商以蒙官”,逍遥自在。17家民营铁路公司,家家乌烟瘴气,丑闻迭出,爱国主义成为恶棍们做无本生意的最好工具。
在那些乌烟瘴气的“民营”铁路公司中,川汉铁路四川公司(川路公司)“一枝独秀”。
川路公司几年间就通过强行收取农民的“租股”,筹集了上千万的铁路建设资金,但离预算的4000万至5000万两差额巨大,正好为川路公司的高管们提供了创收机会:他们以保值增值的名义,将一半的流动资金、高达300万两的巨款投入了上海股市,高管们个人还大作“老鼠仓”。但到了1910年,持续三年麻辣火爆的上海股市彻底崩盘,300万两全部泡进了黄浦江。
川路公司随即掀起了内部“扒粪”运动,雪片般的检举信飞进大清中央的纪检监察机构,对立各派还充分动用当时正在兴起的报刊,到处爆料,相互谩骂,而且都是打着“人民”的名义。随后,公司高管们又请求中央延长征收“租股”的期限,由他们所最为珍爱的“人民”为上海的炒股失败埋单。
此时,另一个解套的机会到来了:中央推出了铁路国有政策,全面收购商股。
在地方“才俊”们可劲的折腾下,本就有限的社会资源在民营铁路的大跃进浪潮中被大量浪费。中央最后痛苦地发现,商办铁路“奏办多年, 多无起色, 坐失大利, 尤碍交通”。无奈之下,中央只好从1908年年中高高举起治理整顿的大板子,限期无法竣工的商办铁路一律由政府接管,并注销该公司。几经折腾,铁路国有化再度成为主流政策。
经历多年放任,地方上已经形成了相当强大的“铁路利益集团”。同时,在失控的宪政改革过程中,这个经济上的既得利益集团又将势力蔓延到了地方议会,逐渐掌握了能够与中央抗衡的地方政治势力。铁路国有化,就成为他们利用铁路再捞一把的良机。
川路公司十分积极地响应中央的国有化号召,但随即就冷了下来:中央拒绝为那炒股损失的300万埋单。当时主管铁路的邮传部部长盛宣怀,把话说得很堂皇、也很绝:中央财政的钱来自全国人民,政府没有权力动用它去填窟窿。这或许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高级领导人将政府视为人民“管家”的声明,令人耳目一新。
川路公司几番争取不下,就开始通过群众运动给政府施加压力。他们摇身一变,从公司的主人成了“人民”的代理人,宣称中央不仅要赖账(赖的可是“人民”的账),而且要卖国,这就令自己不仅很可怜,而且很可亲、甚至很可敬了。川路公司不仅阻挠地方政府贯彻中央包括下令停收“租股”的重要文件,并且号召罢工、罢市和罢课,群体性事件遍布全川。
一贯软弱的中央,此时变得强硬,要求地方政府予以坚决打击。而四川地方官场,此时明争暗斗十分激烈,省级领导班子内部相互算计,其中还夹杂着北京的政治争斗,更为复杂。在这种情形下,川路公司借机组织起“保路会”,哥老会等地方黑道势力与同盟会等革命组织相结合,乘乱而起,爆发了流血冲突,四川局势迅速糜烂。中央下令驻扎在湖北的军队开赴四川恢复秩序,因此造成武昌空虚,最后引爆了武昌起义。
一个老大帝国,自此出轨颠覆。
(雪珥,澳大利亚华人,太平绅士;职业商人,非职业历史拾荒者,中国改革史窥探者;著有《大东亚的沉没》(中华书局)、《绝版甲午》(文汇出版社)、《国运1909》(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等。本文是“帝国出轨”系列之终结篇。有关川汉铁路导致大清帝国崩溃,请参阅雪珥即将出版的改革史系列之三《1911:晚清政改失败百年祭》。元旦之后,搜狐财经频道将独家推出雪珥新专栏《晚清富豪列传》,敬请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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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珥:紫禁城的鼾声(“帝国出轨”系列之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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