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指数大哉问

　　碧海，蓝天，鸥飞，浪卷。巨轮航泊在加勒比海一个叫 “半月湾岛”的外滩上。我在九楼甲板餐厅用过丰盛的自助早餐，回到住舱的六楼房间，拿上我的书本、暖杯，往里加了几撮三峡毛尖，注满热水，便踱步到十层顶楼甲板，在沙滩椅上仰躺的半裸男女间穿行，最后在舷梯边的按摩池附近找到一张临窗小桌，开始品茶，读诗，并在小本上提笔写这篇专栏的开篇文字。因为面对满目良辰美景，我碰触到一个人生与社会的大哉问：什么是幸福？怎样衡量幸福？幸福感是不是人生追求的基本目标？什么，才是度量幸福感的基本指数？

　　或许，生存在当今这个星球的芸芸众生之中，此刻游轮上浮动的男女身影，是最能体现 “幸福”这一字眼的群落了。这种跨国出海、环游世界的游轮之旅，可谓体现当今全球化风潮中最时尚也最高雅、最休闲也最享受的一种旅游方式。参与其中者，首先要有基本的经济实力 （人均消费一千美元左右），还要有相应的空暇（包括抵达游轮所在港口的旅程，来回至少须一周到十天），还要有不错的人际关系（一般都以家庭、群体的方式出游，极少形孤影单者）。美景，美食，加上船上应有尽有的休闲娱乐设施——从饭馆、酒吧、赌场、剧院、泳池、健身房到图书馆、购物街，以及各种声光俱全的“秀”，潜水、滑翔、海岛远足等亲近自然的节目……而这一切——三千多人的吃喝玩乐，都被章法纯熟的管理做得有条不紊、举重若轻：身在海上却偏偏让你忘却大海，整个巨轮就是一座移动的繁华城市；最顶尖的城市化享受，却又偏偏置放在最和煦的海风、最清新的空气和最蔚蓝雪白的海水沙滩之间。在游轮倘佯大海的那几天，真的会让你忘却碌碌人生中的诸般烦恼。论“幸福”，此一刻，夫复何求？

　　不经意地发现，关于“幸福”的话题——“幸福广东”或“幸福XX”，是近期中文网络、媒体和各级官员“给力”讨论的一个热门字眼。这游轮式的“幸福”体验，也许，真的提供了当今时代关于“幸福感”的一些基本的指数要求？比如，基本的工作保证之下所满足的温饱需求；人际的和谐与心情舒畅；环境的清新与较高的生活质量；还有，完善的管理带来的社群被尊重感和自我尊严感——这经济、人伦、环境和管理四大要素，广而言之，可以说，就构成了今天全球化经济体系下一般人 “幸福感”的基本来源，同时也为一切服务于社会、人群的政党和行政机构，设定了提高民生福祉的具体目标。然而，这种“游轮式的幸福感”（姑妄言之），恰恰又是虚幻的，短暂的。这种游轮旅游的设计初衷，本来就是要制造一艘“梦之船”——让旅客尽情地、短暂地做几天“幸福梦”的船。它其实同时又是观察当今时代社会诸般问题的最佳切片。比方，我注意到，船上的三千多旅客，基本上以白种人为主，但为这三千多人服务的一千多海员和员工中，更多的则是黑人以及第三世界国家的人等。除了管理层，员工中的白人，也大多来自原东欧或中亚国家，大都是在本国本土谋生不易而到船上“寻梦”来的，可以说是一批“国际农民工”。顾客和海员之间这样一种肤色、种族、阶级的组合对比，其实反映了当今全球化背景下的“南北差距”和贫富鸿沟，当然，也包括“幸福感”的鸿沟。

　　在船上，我不时用摄影机，悄悄摄下那些在甲板上昼夜忙碌的身影。我知道，我等此一刻饱满盈盈的享受感和“幸福感”，是被这些忙碌有礼的身影，始终以高质量的服务牢牢维系着的。 “他们”和“我们”，这是船上的两个不同的“阶级”。两者的“幸福感”，自然会有不同的指数。其间，差距和区别在哪里？二者可以有共通点么？想到这些“国际农民工”，我便马上想到我们华夏大地上为求生存、更追求幸福而辛劳着的广大农民工，更想到遥远故土上我们中国先贤众多关于“幸福感”的古训（比如“衣食足，思荣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等等），又忽然想到最近从国内探亲回来的老友传递的国内友人说的一句让我辗转再三的话：你们在国外讨生活的人，是“舒服地过着辛苦的生活”；我们在国内挣饭碗的人，则是“辛苦地过着舒服的生活”——哎呀呀，此话怎讲？我发现，我的这个关于 “幸福感的大哉问”，其实已经搅进了一个关涉广大的“问题意识”的大漩涡里——关于社会观照，关于人生感受，关于生存环境，关于文化差异……等等等等，问题大大而多多，一如眼前千叠万叠的浪花，连天接地，向我涌来……（作者为旅美作家，美国耶鲁大学高级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