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新世纪》-财新网
作者：李增新
——专访IMF总裁特别助理朱民 中国要抵御重回出口导向的诱惑，注重的是自身在价值链条上位置的攀升
发达国家经济复苏转强，中国面临哪些新的挑战？“最担忧的是重回出口导向的经济增长，使调结构的努力前功尽弃。”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总裁特别助理朱民对本
2011年1月28日，在瑞士小镇达沃斯，参加“世界经济论坛”（WEF）的朱民，在会场接受了本刊记者的专访。
此时，朱民任IMF总裁特别助理一职已八个月有余。如果说2008年金融危机改变了IMF，改变了国际经济协调的全貌，那么这当中的一部分就是中国与IMF的关系：中国从参与全球经济刺激计划的“协同作战”，到支持IMF信贷资源，到代表新兴市场国家成功地要求更高地位和话语权；IMF作为国际机构，从斡旋汇率纠纷，到推动改革、敦促欧洲出让席位和份额。如评论家所说，中国参与国际金融决策增强的是IMF合法性，而IMF是中国发挥领导力、融入全球金融体系的舞台。对于会议的热门话题，即人民币加入IMF特别提款权（SDR）货币篮子的步骤和进程，朱民强调“重要的是市场的建立”。
朱民恰是这一进程的参与者和见证人。在多个公开场合，IMF执行总裁斯特劳斯-卡恩（Dominique Strauss-Kahn）都表示，除了份额和投票权，提高新兴市场在IMF的作用还有多种途径，其中吸引更多来自亚洲国家的高级管理人才，正是必不可少的一环。2010年5月就任的朱民就是代表之一，他是继世界银行副总裁、首席经济学家林毅夫之后，在国际金融机构中担任核心决策者的第二位中国人。
在采访中，朱民坦言“压力还是很大”。来到IMF后，不仅要发挥他在“老本行”金融领域的知识和技能，包括领导、参与对全球金融政策的评估；还要参与IMF包括财务、流动性的内部风险管理；而作为领导层，更要代表IMF与联合国、巴塞尔协议等多边组织沟通协调，担当起很多的“外交”职责。
维基百科对朱民任职于IMF的介绍为：“旨在增进IMF对亚洲的理解及促进全球经济可持续增长及金融稳定。”实际上，自就任以来，朱民在美国频繁参加研究机构讨论活动，除了阐述IMF的立场态度，更向美国学者和决策者讲述、解释中国政策取向和效果。这样，他也是让美国了解中国的一个窗口。
海外教育背景、流利的英语与多年经济决策的经验，使朱民在美国首都华盛顿特区大受欢迎。在华盛顿，不少美国同行纷纷向本刊记者表达对朱民的钦佩，称他是“最能体现中国现代决策层风貌的人物”之一。
“IMF有来自中国的高层管理者是一个正确决定，有朱民先生尤其如此。他非常有帮助，我们一起合作非常愉快。”这是斯特劳斯-卡恩在2010年9月底接受本刊记者专访时给出的评价。
朱民生于1952年，1982年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随后获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公共行政管理硕士学位、美国约翰•霍布金斯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
他自1990年起任世界银行经济学家，并于1995年至1996年任联合国开发署“中国21世纪议程”首席顾问。
1996年朱民加入中国银行，至2005年，先后任中国银行行长经济顾问、中银国际控股公司董事、中国银行国际金融研究所总经理、中国银行中银香港重组上市办公室总经理、中国银行重组上市办公室总经理；2003年至2009年，先后任中国银行行长助理、副行长。
在朝好的方向走
财新-《新世纪》：本次达沃斯论坛上，非常热的一个话题是欧债危机。你的看法如何？欧元区国家是否能真正实现财政整顿、整合，还是最后要债务重组、甚至欧元解体？
朱民：欧洲的主权债务危机给世界带来了很大的震动。欧洲的主权债务揭示了，一个发达国家靠债务增长过快来维持经济增长的模式不可持续。
这是一个重大事件。因为以前发达国家到了人均收入3万美元以上，增长比较慢，失业也比较高，在欧洲是8％到10％。过去看起来问题好像不是很大，但现在看来，过去对两个问题重视程度不够。第一个因素是人口结构比较高，人口越来越老，未来养老，医疗保险负担越来越重。现在又债务很多，未来去哪里借钱？这是根本性的问题。第二，欧洲的主权危机还交织着一个银行危机，因为虽然是主权债务，但很多债务是银行持有，银行又面临资产质量、资本金不足等问题，而欧洲银行之间还相互持有各种各样的债券。这种情况非常复杂。所以银行债务和主权危机的混合，现在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就使得这件事特别复杂和敏感。
此外是欧元在货币上整合，但在财政上、政治上还没有整合。采取措施的力度和速度都有一定的困难，使得整个危机一波三折。
但从现在来看，通过对希腊和爱尔兰的救助方案，欧盟和IMF介入方案，提出了解救问题方案的实施，局势开始稳定。欧洲初步同意下一步要扩大金融救援机制，而且也开始着重解救银行，比如西班牙解救银行，这非常重要。
这样，整个欧元区风波应该说是朝着趋于缓和的方向发展。但也因为它是如此复杂，仍然是全球金融、经济的风险点。还不能说这个事情过去了。但整个事情是在朝好的方向走。
财新-《新世纪》：近来数据显示美国经济复苏开始转强，这是不是趋势的确立，对我们又有哪些启示？
朱民：总体来说，美国今年经济会比较好，原因是美国有强有力的政策，一是货币宽松，二是财政领域的税收政策。宽松财政、宽松货币，我们估计美国经济今年整体会超过3％。这对美国来说是很强的经济增长。
美国增长强劲对全世界经济有好处。因为美国还是最大的经济体，而且政策主要是需求方面的政策，这就会带动全球的需求，有利于新兴经济的出口。
财新-《新世纪》：那么从全球范围看，前景如何，还有哪些风险和没有解决的长期问题？
朱民：从全球来看，今年整个经济增长前景是比较好的。去年IMF做出的预测，用GDP来衡量，今年全球增长可能是4.4％，这表明在恢复、在增长。新兴经济体会占主导地位，有6.8％的平均增长速度；发达经济体还是弱一些，2.2％、2.3％左右，但美国比较强劲。
不过，下行的风险从全球来看还是有的。美国对高失业率还没有找到根本的办法。因为所有的行业工资都比较高，美国要有新的行业，新行业要能够产生附加值，以支付美国工人每小时30美元的工资，这样才能产生就业。美国失业的情况还会持续，这是不稳定的。贸易会继续成为争端的一个起因。
最怕“回老路”
财新-《新世纪》：在发达国家复苏基本步入正轨的情况下，如果仍维持宽松的货币政策，对新兴市场国家来说，要防范哪些风险？粮食危机是否会重新爆发？
朱民：从现在来看，整体食品价格波动很大，特别是大豆、小麦。主要是库存不够，气候不好。去年俄罗斯大火、澳大利亚大水，最近拉美也出现了气候变化。
这使得在供应方面有波动，今年全球的食品、农产品的价格，大家还是看涨，同时因为经济发展从发达国家转向发展中国家，对大宗商品的需求，这方面价格上升的压力确实存在。
财新-《新世纪》：今年内在新兴市场特别是中国，通胀的压力有多大，应从何处入手？
朱民：对新兴市场国家来说，很重要的一点是对通胀的管理，把在食品价格的上升控制住，不让它蔓延到广义的通货膨胀。
因为中国食品价格占CPI（消费者价格指数）的比重是34％，印度更高是47％，食品价格波动对CPI的影响很大。同时新兴经济体也存在供给方面价格的上升，比如劳动力成本、资源价格、水电价格、土地价格，其中包括污染控制的成本。这样，如果食品价格上升蔓延到供给方的成本，就很难控制住。所以在第一个阶段控制住是当务之急，是最重要的。
通货膨胀是中国最大的风险，主要是平衡通胀和增长。这不仅仅在2011年，从整个经济发展来说，中国正经历人均收入到5000美元的一个坎，在往上走。在未来五到十年，中国都处于价格逐步上涨的通道。通胀是中国中期和长期要面对和处理的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财新-《新世纪》：通胀之外，新的全球增长前景，会带来哪些新的挑战？
朱民：美国经济拉动需求，新兴经济比如中国如果又走上出口模式，我认为这样也蛮可惜。因为在过去的两年里，我们花了很大的力气来改变增长方式，比如出口盈余，从在2007年占GDP的7.8％降到了去年的4.2％，这表明战略在起作用。但随着美国需求上来，也可能发生改变。
我认为这是一个新的变化，不能出口形势好了以后，又转向出口，又走回去。这确实诱惑很大，因为有了需求你不做，很难。但中国转变增长模式，还是要坚持内需为主的长远发展战略。
财新-《新世纪》：中国“十二五”规划将结构调整作为重点，还提出“促进口”策略，但我们比较困惑的是，对出口行业已有的产能应如何处置？中国出口企业能不能出口转内销，创立自己的品牌？
朱民：中国的出口从全世界经验来看，面临一个很大的变化，就是结构变化。中国出口已经逐渐从低技术含量的一般制造产品，转向高技术含量、高资本含量的重型机器设备出口。日本和韩国其实都经过这样一个重要阶段。因为走向高价值的产品出口以后，才能有高的附加值，才能提高人民的收入水平。
过去两年，由于全球经济危机，各个国家都采取了经济刺激政策，新兴经济体在使用新的经济政策的同时，大部分都进行基础设施建设。买设备到哪里买？到中国买，因为中国便宜30％-40％，质量也不错。这对中国的重型制造业推动很快，现在这个势头已经形成了，中国要进一步发展这个势头，占领中高端产品。
我们在很多机械行业占有全球领先地位，比如修路的机器，采掘业的机器，高速铁路的机器设备，石化的成套设备，甚至包括新能源的设备，医疗器械的设备，在国际市场上都有了一席之地。
所以问题不是如何出口转内销，而是怎样把自己上升价值链，增加附加值，把一些低技术含量的产品逐渐从东部移向中西部，移向印度、越南、泰国等，使我们出口的技术和价值增加。第二步，才是逐渐增加国内需要的产品。从大的战略来看，这是很重要的方面。
重要的是市场建立
财新-《新世纪》：在之前的会场讨论中，你说过人民币加入SDR是大势所趋。大家关心的是，这是不是意味着资本账户的开放和人民币自由可兑换会提速？怎样来实现这么一个目标呢？
朱民：关于SDR和人民币加入SDR的议论很多，最近发生的比较大的事情是法国总统在公开场合支持人民币加入SDR篮子。胡锦涛主席访美时，在双方的共同声明中，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美国支持把中国人民币加入SDR。这是第一次在国际上对人民币的国际性和国际化给予肯定，这是特别重要的一件事。
但与此同时，我们也要看到，人民币的国际化是个很长的过程。这个涉及许多步骤，比如，资本账户现在43项逐项地开放，已经有30多项放开了，还有需要开放的；人民币的可转换，很重要的一点是市场的建立。
归根结底，货币国际化取决于以货币计价的金融资产，重要的是市场对这个产品有需求，对这个金融产品有需求。所以这是一个市场的建设，制度的建设，这是一个很长的过程。
与此同时，因为人民币现在还是一个不可兑换的货币，怎么样把人民币加入SDR这个篮子，是一个很长的技术讨论过程。比较好的就是在政治上、国际上对人民币的国际地位予以肯定，剩下的具体要进行技术讨论。
财新-《新世纪》：我们现在也看到很多人民币国际化的举措，比如周边国家的可兑换、货币互换，还有重庆的人民币结算试点，这些会不会加快人民币国际化？
朱民：对。但我把这个事情分成两个部分，一个是人民币的国际化，另一个是境外使用。比如说贸易结算，现在有人民币的直接投资，有人民币账户，清算等，这是给人民币在一个不可兑换的情况下，仍然可以在国际场合下使用，也表明了人民币的实力和地位。
但这还不意味着人民币的国际化，整个的国际化是这个货币能够在世界普遍地使用。所以，第一是作为流通的手段、兑换；第二也是更关键的是要有以人民币计价的金融产品，最终还是制度建设、基础建设和市场建设。
上网从搜狗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