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社会财富正在不断积累,但同时人文失落、精神迷失的现象屡见不鲜。上世纪90年代商品大潮席卷,曾有过关于人文精神反思的讨论。近20年过去了,不断累积的社会财富,对道德、人文精神产生的冲击和影响,已经到了不能不正视的地步。日前,复旦大学当代文学创作与研究中心举办“财富·精神”论坛,20多位学者作家热烈讨论财富与精神之间的复杂关系。本报把参与论坛专家的意见整理刊发,供大家参考。 ●整理:本报记者 龚丹韵
●嘉宾:张文江(
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张汝伦(复旦大学哲学系教授)
张 炜(作家)
严 峰(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王晓明(上海大学教授)
李鹏程(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李建军(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阎连科(作家)
苏永延(
厦门大学副教授)
解放观点:财富的增长,难道必然伴随人文精神的衰弱吗?
张文江:财富和精神不是非此即彼的对立。放弃精神追求的人固然走不远,可对于有精神追求的人,我有一个告诫:千万不要看轻财富的作用。人生需要漫长的时间去理解两者的关系,过早否定财富的作用,有可能成为牺牲品,甚至成为贪图财富的人。
古罗马有一位著名哲学家普罗提诺,当时的达官贵人在临死前,很多都把自己的孩子和财产托付给他,相信他是圣洁如神的监护人。普罗提诺说,只要他们没对哲学产生兴趣,他们的财产和收入就必须安全保管。反过来,如果真正对哲学有所心得,财富的重要性就减轻了。据记载,苏格拉底有一回走过市场,感慨道:“原来我不需要的东西有这么多!”
倾向于精神的人,可能是因为还没有遇到真正的财富,如果有更大的诱惑,他或许抗拒不了。而倾向于财富的人,可能是因为没有遇到真正的精神,终有一天他会认识到,再多的财富也有解决不了的精神问题。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把人分为三种:追求利益的人,追求荣誉的人,追求真理的人。一个有品质的人,只有追求第三种才能获得真正的满足,但这个期间他也需要回过头来关注第一、第二种。即使是追求财富,他也是在追求幸福的路上,只是他的方式可能需要调整。
解放观点:如果问题不在于财富本身,那么真正需要担心的是什么?
张汝伦:我担心,钱成了 “通吃”的价值标准。现在很多收藏家,上亿的东西拍回家,他不说这是美,这是钱!如果一个画家的画在国际拍卖行拍得最高,他就是最好的。将来的美学家很可能是用拍卖行的身价来决定审美判断。
财富不是什么罪恶,我担心的是现代生活的制度化和简单性,似乎只有一种思维方式合理,其他都不合理。这条脉络之下,所有资源配合得天衣无缝、恰到好处,好像“理性”的人都应该走这一条路。所幸是还有人逆向而行。一个西北来的学生明确对我说,毕业之后要去做农民。我说很好啊,中国现在就缺少像托尔斯泰这样的人。
张炜:战国时的齐国和秦国是两个最强的国家,不止一个学者感慨:如果是齐国统一中国,我们几千年的历史,包括经济史和文化史,或许都要重写。
与秦国的商鞅变法相对应,齐国的管仲被誉为千古良相。实际上荀子就批评管子“立功不立义”,管仲使齐国非常强大,也造成了齐国不能统一中国的主要原因他把实用主义、物质主义、欲望主义的按键按了下去。
管仲为了强盛,不择手段地让齐国破坏环境,在短时期内达到了最高峰。孔子到齐国听了《韶》乐,三个月不知肉味。当年天下人到临淄,就跟今天农村人到曼哈顿一样,无论是文化、经济、社会时尚,都令人震撼。正是管仲,把人最基本的原欲调动起来。如果经商,有四大车以上的货物,齐国会帮商人配上妓女、草料、住宿费。秦国恰恰相反,把人束缚在土地上,农业立国,严刑峻法。
苏秦对临淄街头的描绘,有“举袂成幕,挥汗如雨”之说。然而繁荣的背后,是市民被污染了,精英被腐蚀了。它的命运,在管仲立功不立义,按下欲望之键时,就难以逆转。
解放观点:造成物质至上大行其道的原因是什么呢?
严峰:可能是对安全感的渴望,也是社会进步的标志。我们曾有过极富安全感的时代,但我并不想回去。那时恰恰是因为还没有建立对安全的期待。当时的人几乎没有财产可言,不害怕失去。但是今天,无论穷人还是富人,都有一种安全感缺失,因为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了一点财产。
我父亲没有上过大学,就读到初二,但他是一个有精神追求的人,对物质的需求降到了最低。实在很难想象,我的爷爷以前是北洋军阀时代的一名将领,但家里的一大半子女跑到了解放区,姑妈、姑姑、父亲都是这样。我们今天能不能再重建这样一种精神?
王晓明:试析一下现代人的成长过程:小学到中学十年里,面对最大权威家长和老师,小孩只有服从。十年服从下来,他的脑海会有两个很深的印象,第一就是 “我不能够决定我自己,得听别人的安排”,第二是“为了权威告诉我的将来过上好日子,我必须把现在想要的所有东西,游戏、玩乐、睡懒觉等,都放弃和压抑”。
小孩考进了大学后,到三四年级,求职压力就来了。他只要去人才市场转两圈,就知道现实社会中,有人脉关系还是非常占据优势的。小孩顺利找到一份白领工作后,他越努力,就越发现资源分配是倾斜的。当他看上一个女孩子,想要“裸婚”,坚持奋斗,但也就像电视剧一样,波折接踵而来,此路未必行得通。
从小学开始到三十岁,人生经验告诉他:人不能完全决定自己的命运,超越现实利益的价值关系、情感体验越来越少。这时候,还要求他们坚持伦理底线、保持强烈的道德感,真的非常难。
解放观点:近年来,国学热、历史热似乎表明,人们内心深处对人生意义产生了渴求。究竟该怎么做,才能为财富的未来指出方向?
李鹏程:自从有了“财富”这一现象,人类就在不断地批判,财富生产史就是一部财富批判史。但今天,我们是否可以更深入一点?禁欲主义和纵欲主义,是人性两个极端,哪个都不可取。人要过正常的生活,就要在两者之间寻找适合的度。怎样才能找到呢?在于自我意识建构,修养心性。作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更要寻找正确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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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券 财经)富和精神的恰当的“度”。
李建军:扎米亚金讲文学有“大文学”和“小文学”,“小文学”是一厘米的文学,而“大文学”是一千米、百万米的文学。艺术家的工作是要追求百万米的文学。伟大的文学首先是保卫人类精神生活的一种力量。这样的大话现在大家都不讲,文学成了写身体、写自我欲望的私人写作。
不理解司马迁的抱负,就不算明白 《史记》。司马迁受到如此大的伤害,对所处的境遇充满绝望,却对自己死后的世界怀抱急切的热望,所以他有许多历史中提炼出来的肺腑之言,要告诉世人,希望人类将来走上一条康庄大道。司马迁讲, “礼生于有而废于无”,一切人类的道德秩序、文明生活从财富开始,但财富不是充分条件。当财富和道义发生冲突,我们选择什么?有很多的文学经验可供效法,比如巴尔扎克,抨击整个欧洲资本主义转型期的拜金倾向。
人很容易过庸俗的生活,而获得教养却充满坎坷,所谓 “从善如登,从恶如崩”,“要好不能够,要歹立时就”。培养民族乃至全人类的教养,使人们对庸俗的生活产生恐惧,这才是文学应该起的作用。
阎连科:我们知道文学是什么样子,但不知道一个作家是什么样子,怎么生活。作家的身影和声音相当模糊。
前段时间我见到了茅以升
基金会的秘书长,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姑娘。她原来是索尼公司的推销员,到各个电视台解释机器怎么用。她说当时一年可挣三五十万,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是很大的数字。但现在她和丈夫两个人在基金会工作,还办了一个保姆学校,让我佩服。
我们在这儿谈精神、财富,从来没想过我们要做什么事、什么人。她非常清楚。作家不做好人也能写出好文章,但一个作家、学者应该做什么样的人,我们自己真的未必清楚。
苏永延:韦伯认为,新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的奇妙结合,促成了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而卢新华老师的《财富如水》,提供了三种建议。一是“去执”之心。就是富后何为?陈嘉庚“卖掉大厦建厦大”,就是 “达则兼济天下”的典型。二是“同体大悲”。对一切生命都带有慈善、悲悯的情怀。三是敬畏和反省。“敬畏”是对大自然的敬畏。传统文化说,做事要“顺天”,“顺时”,不得“逆天而行”,包含了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哲学。张汝伦老师说人是唯理智的,就是西方常常说的“经济人理性”,总是选择利益最大化的行为方式。但其实“经济人”的概念是虚幻的,因为它缺掉了人和整个社会各种各样的联系生产关系、社会关系以及情感关系。所以我们在经济伦理的建设方面,重提“经济人”,会重蹈西方的覆辙。
大海是日日增加而不见其多,日日减损而不见其少,代表了一种最理想的状态,经济发展中的可持续性,不断循回。大自然虽然不言,但它给我们做出了一个非常好的范例。
(责任编辑:孟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