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运煤的大货车行驶在乡间的柏油路上。当地人二十多年前就开始从事运输行业,发展到现在整个博爱县大概有货车几千辆,运输以及和运输相关的行业是当地人主要的谋生手段。
车上的煤块要尽量弄得平整。虽然各地交通部门都在大力整治超载,但货车超载运煤仍然屡禁不止
每到收费站司机都会心里紧张,他们经常是在这被拦住交罚款的。
畸形煤检催生灰色寻租空间跑坏的轮胎
晨曦中弥漫着灰尘,驾驶重卡的王师傅一脸憔悴,突然听到窗外传来一句话:“安全带没系吧?出示驾驶证和行驶证。”
王师傅一惊,赶忙堆起笑脸,递上证件。交警看了看驾驶证,冷冷地抛了一句,“靠边停车,去缴罚款。”
王师傅从驾驶座旁的小盒里拿出200元,失望地拉开门,跳了下去。缴费亭前站满了像王师傅这样被罚款的司机。一手交钱,一手接过罚款单,罚款单上写明的罚款理由是:“违反警告标志”。
一位“不知趣”的司机向交警大声嚷嚷,“我违反了哪种警告标志?”随即,他被扣掉了6分……
10月28日早晨,《第一财经日报》记者跟随一辆运煤货车,在内蒙古与陕西交界的一处收费站,目睹了以上场景。相比煤检站、超限站,这次罚款和以往无数次罚款一样,微不足道,甚至不会给司机留下太深的印象。
而正是若干次的罚款、收费,以及其他因素的共同作用,一吨成本在400元左右的煤炭,经过1000公里的运输后,变成了700多元,身价几近翻倍。
车老板的头疼账 10/27 河南柏山镇 刘军(化名)是王师傅的老板,站在自己运输公司门口,他招呼帮手把卸货回来的运煤车里里外外收拾一遍。“这趟跑坏了3个轮子,得赶快换下来,各处再检查一下,晚上就出发跑下一趟。”刘军向记者介绍。
《第一财经日报》记者在与山西晋城相毗邻的博爱县柏山镇,看到道路两旁,做煤炭汽运生意的运输公司一家连着一家,路上的运煤货车也一辆接着一辆,卷起混着煤粉的尘土,把路过的行人裹在黑黄的尘雾中。
不仅山西,包括内蒙古
鄂尔多斯、榆林、神木,乃至宁夏、甘肃、青海等产煤地的煤炭都要通过汽车,长途跋涉汇聚到焦作,再销往全国各地。作为全国最大的煤炭汽运集散中心,这里的运输公司每吨煤的运费在冬季甚至可以涨到400多元。可即便如此,刘军还是叹息生意难做。“煤炭生意越来越好,但跑运输挣钱却越来越少。”
27日下午5点,路旁的小饭馆热闹起来。简陋粗糙的小屋内,附近卸货回来和即将出发的司机们在一起吃饭、聊天,抱怨乱罚款、乱收费。刘军叮嘱即将随车出发的记者“吃饱喝好”,因为路上严重的堵车让司机们习惯了“有饭就吃撑,没饭就硬撑。”
与其他人一样,刘军的半挂卡车也挂靠在焦作运输集团下属的一家公司,每月交500元“管理费”。
2009年12月份,刘军买了这辆货车。“车头22万元,挂车花了8.6万元,合计将近31万元。”
“当时以为能赚大钱,谁知道两年下来,钱没赚多少,苦吃得倒不少!”刘军仰头喝掉半杯啤酒给记者算了笔账:每月收入两万,除开人员工资、汽车修理、换胎等支出他自己净赚一万一。如果算上折旧费,他从2009年底买车到现在已经亏了10万元,基本是每年亏5万元,包含了折旧费和车辆保险费。
一吨煤仅运费就有400元,货车车主怎么还会亏钱?是刘军夸大其词,还是另有隐情,记者决定随同刘军雇用的两位司机——王师傅与刘师傅出一趟车,一探究竟。
晚上7时,在蒙蒙夜色中,司机发动引擎,踏上了前往鄂尔多斯的路程。出发前,两位司机在驾驶室中放了一箱方便面、一箱矿泉水和一些零食,并带了电炉和燃料。这些都是用来应付堵车的装备。
大堵车的背后 10/29 煤检站 红碱淖收费站 榆林收费站 29日清晨,记者醒来发现王师傅正使劲揉着通红的眼睛一点点向前“拱”,而车子仍未到达收费站。王师傅接下来的话则更令记者吃惊:这一夜,车子仅走了大约3公里!
到底是什么造成如此严重的堵车?上午10点,车终于“拱”进红碱淖收费站后,疑团随即解开。
在货车尚未驶入收费站时,王师傅即让刘师傅和记者“赶紧跳车”。载重货车在进入收费站缴费前,要先开到超限站的磅上称重,“跳车”为的是把车上人员的重量降到最低。
记者事后知道,货车仍因为超载而交了100元的费用。但无人驾驶的货车在煤矿称重时是54.6吨,现在却超过了55吨的红线,难道司机王师傅的体重有0.4吨(800斤)?
有拉煤司机向记者道出了原委:收费站有时会在货车过磅时人为将重量调高1吨,从而以货车载重超过55吨为由,要求司机返回煤矿卸货,否则罚款1000~2000元。一旦回去卸货,油钱、时间成本的支出更大。不过,如果司机悄悄递上100元的费用,收费站也就会开“绿灯”,这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司机们和收费站人员配合默契。
王师傅说,并非每个收费站都会吃拿卡要,高速收费站的超限站大都设有摄像头,因此比较规矩,但小路段上的超限站则会时常出现类似情况。
通过红碱淖收费站,货车驶入包茂高速。一整夜的堵车耗油严重,在高速入口处的加油站,王师傅把车上的大油箱加满。“一共300升,按目前一升柴油7.6元算,这箱油也要2200元。”
刚驶入包茂高速的货车,随即在陕西榆林收费站再次遭遇大堵车,而这次的堵车则更为“壮观”——满载煤炭的重型货车为等待下高速,在收费站前排了长龙般的队伍,双行车道,足足排了三四十公里,高速路已经俨然成了停车场。
王师傅对此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他说,有些车是从头一天晚上排队到第二天晚上,还没下高速,主要原因是“高速路白天不放行运煤车辆,只有晚上七八点钟才会放行”。
煤炭汽运的“九九八十一难” 10/28 蒙陕界收费站 鄂尔多斯东博煤矿 按照行车路线,货车从焦作出发,经山西晋城、长治、襄垣到平遥,出山西边界至陕西绥德、米脂,最后经榆林到达内蒙古鄂尔多斯,单程约1000公里。在这条煤炭汽运大动脉上,来自全国各地的大型运煤货车络绎往来,空车与满载煤炭的重车交相而行。
时间决定成本,货车必须一路不停,两位司机轮流换班,吃喝均在车上解决。10月28日早晨,经过一夜颠簸,货车已到达陕北米脂地区。
王师傅笑着说:“这一趟还挺顺利,在晋陕交界的军渡收费站没碰上常见的、蔓延数公里的堵车。”今年40岁的他已开了10多年的运煤车。
但没高兴多久,王师傅就遇到了罚款。缴完罚款,王师傅垂头丧气地上车,猛地一踩油门,继续前行。坐在旁边的刘师傅告诉记者:“我现在一看到路政和收费站的交警就害怕。”
按照目前的市场价,司机跑一个往返的工资是1500元,每车配两位司机,开销就是3000元。司机连跑两趟后休息一天,每趟耗时四五天,因此,司机一个月的收入五六千元。这种收入水平,对于焦作这个中部地区的三线城市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当天中午1点半,记者随同的货车到达了鄂尔多斯东博煤矿,开始装煤。这里5500大卡的煤坑口价是400元/吨,王师傅把车开到煤矿的磅上后跳下来,显示重量为54.6吨,一车煤价格21840元。
这里不能不说,按照该车行驶证上的核定载重量31吨来说,王师傅已经严重超载了。目前的称重,已经超载了23吨,超载的幅度达到75%。
“这样安全吗?”记者表示了担心。
“如果不超载,百分之百会亏。”刘师傅说。
“没人查吗?”
“怎么没人查,让交警逮到要罚款2000元、拘留15天,高速路上的大牌子都写着呢。”刘师傅说。
虽然各地交通部门都在大力整治超载,但货车超载运煤仍然屡禁不止。其中的重要原因,就是如果按照行驶证上额定载重量运输,车老板将必然亏损。因此,在利润面前,罚款并不能彻底遏制煤车司机们的冒险。在整个煤炭利益链条中,运输环节高额罚款的成本会被直接转嫁到终端,从而推高煤炭价格。
还有一个更为复杂的难题摆在整治超载者的面前:在货车载重量的认定上,交警部门和路政部门执行的是两个不同的标准。交警部门按照货车的行驶证核定载重量,而交通部门则按照货车的车轴数认定载重量——每轴载重10吨,6轴以上载重55吨。后者也是目前大多数像刘军这样的6轴煤车遵守的超载红线。
但王师傅说,交警可不管这套,他们只按31吨标准罚款,因此只要被查到的运煤货车几乎必然超载。
当然,不同省份的交通部门对超载的处罚标准也各不相同。河南规定6轴以上载重49吨,载49吨到55吨加收30%至50%的过路费;陕西规定49吨以内收取标准过路费,49吨~55吨收取3倍过路费,55吨以上加收6倍。由此,这种标准的混乱也为各种灰色收费提供了钻空子的机会。
下午4点,装货、验货完毕,满载煤炭的货车掉头返回,更多麻烦还在装货后返程的途中。
首当其冲就是装煤返回陕西后的煤检站。
西煤东运的各个大小路段都设有数量众多的煤检站,从焦作至鄂尔多斯就有大小十几个。货车司机需要将所持煤票在煤检站进行审核盖章后才能继续行进。
煤票是产煤省地税局开具的专业煤炭运销票,其中包含资源税、出省特别费等税费。所有运煤货车必须持有煤票,并接受各省煤检站的检验方可通过,否则货车将寸步难行。而各产煤省的煤票又各不相同,运煤货车必须一一办理。
由于刘师傅正在休息,记者自告奋勇去办理手续。但当记者将煤票递进煤检站窗口时,发现里面的工作人员正在看电视,并未理睬记者。记者只好在并无别人排队的情况下在窗外等待,并多次询问办理方式也未获回答。在等待了近10分钟后,该工作人员终于努嘴示意记者“自己动手”。由此,从记者到窗口等待直到自己盖章后离开,该人员始终坐在电视前未移动半步。
王师傅告诉记者,由于之前货车过煤检站都要缴纳20~100元的费用,同时部分煤检站内部人也趁此机会吃拿卡要。但政府在近两年取消了煤检站的收费功能,随即出现了服务拖沓、不负责任的情况。有时要司机自己盖章,有时甚至将煤票扔出来说句“忙着呢,等着!”如果司机着急赶路,可在递进窗口的煤票中夹上20~50元钱,工作人员则会迅速盖章通过。
另据了解,在产煤省份也存在没有煤票、煤卡的运煤货车在煤检站的庇护下出省的情况。一些没有煤票的货主会想办法打通与出省煤检站的关系,然后由煤检站的内部人将货车送出省。这种现象在煤运行业人的口中叫做“送车”。以前,“送车”的内部人是在夜里把和自己有关系的几辆货车悄悄放出省;随后愈演愈烈,在大白天放行的情况也已司空见惯。每个内部人都有几辆关系车,会把车牌号直接抄个条子递给工作人员。
晚上7点,天色刚黑,货车即在装煤返程途中的第一个收费站——红碱淖收费站前遭遇了大堵车。王师傅说,这早在预料之中。当晚,满载煤炭的货车排成长长的队伍极为缓慢地移动,司机为节省燃料纷纷停车熄火,几十分钟才向前挪动数米,车队在夜色中仿佛一条漆黑的巨龙。
一个往返 煤价翻番 10/30 焦作柏山镇煤场 经过几乎一整天的堵车后,我们终于在10月30日下午3时回到柏山镇,结束了历时4天的运煤之旅。
进入柏山镇后,刘师傅驾车到煤场卸货,一车54吨5500大卡的优质煤也由20000多元摇身一变涨价到了43000元。
镇东煤场的老板称重后,用脚拨弄了几下煤,转身从自己蒙着煤灰的面包车上拿出一叠现金递过来。刘师傅急忙用漆黑的手指沾了唾沫点钱,每吨405元的运费,一共22000元。“不算罚款的钱,我们还是亏的。”他说,路上罚款的费用,他们是不会找刘军报销的。
原本,按运煤行业的规矩,拉煤的司机回来后都要填写一份“出车消费清单”,要将这一路包括过路费、罚款、吃饭、加油等所有消费写清。但由于聘请的司机都是亲朋,刘军也就省掉了这一环节。因此这趟车回来罚了多少钱,刘军并不知道,两位司机也没有提。但即使如此,刘军说自己仍然赚不到钱。
从整个煤炭利益链条来看,刘军的公司仅占了利润最小的运输环节,真正赚大头的是货主和煤场的老板们。购煤的货主大都是煤炭中间商,他们与发货的煤矿关系密切,矿上有人与运输公司联系好装货的煤矿与卸货的煤场。一般一个中间商对应几个煤场老板,一个煤场老板又对应几个运输公司。
“煤场老板们把运费标准提高了,附近很多原本不是拉煤的货车也都跑来拉煤抢生意,而标准调低了后,又都转去拉粮食蔬菜等,生意很不好做。”刘军说。他把一叠钞票反复点了几遍,和煤场老板拉了几句家常,就把货车带去修理。
去修理铺的路上,刘军说,做煤场老板一直是他的梦想,但目前的资金规模让他只能望煤兴叹。“要开煤场,至少要有100万元以上的周转资金,我现在根本不行。”
刘军说,煤被运到货主在焦作指定的煤场后,就由煤场老板进行筛煤。即:将煤块按尺寸大小筛选为大炭、二炭、三八块、 二五块以及煤粉等,一一分开销售。其中最细的煤粉卖到发电厂和水泥厂;大炭卖到石灰窑以及炼铁厂等;中间尺寸的则可用于烧煤气炉,这其中又可以有很大的涨价空间。
已经连跑两趟的刘师傅可以休息一天,他要赶回家下地收红薯。王师傅终于得偿所愿地喝了一碗小米粥,加油换胎之后,他又和新搭档在夜色中驶上了晋新高速。
摄影记者 王晓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