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参与)本报记者 何光伟 发自安徽金寨
在金寨县城新区施琅中学以北，有一号称“金寨地王”的地块。该地块在2010年12月9日以每亩283万元的高价拍出4.11亿元，创该县单宗地出让价格历史新高。
这块总面积145.3亩的土地，当时在拍卖会上由9家竞买人经过数十轮竞争角逐，该地块最终以4.11亿元的高价被金寨县昆仲置业有限公司收入囊中。
成立于2010年10月27日的金寨县昆仲置业有限公司，其持股90%的总经理洪维新，此前从政25年，在2003年弃政从商前的身份是金寨县副县长。
在金寨县城新区，跟金寨县昆仲置业有限公司一样的诸多地产公司，近几年也通过不断购地建楼或者囤地正在蚕食着金寨县的土地和耕田。
官方信息显示，金寨县这个集山区、库区、老区为一体的全国重点贫困县，在2011年实现生产总值68亿元、财政收入5.36亿元，分别比上年增长12.5%和30.4%。
除县城的地产商也在不断买地建楼或者倒卖土地外，金寨县开发区的工厂大规模圈地，更多地刺激了这个贫困偏远小县对土地的需求。
正是依靠土地，创造了金寨县经济高速增长的奇迹。
就在2月15日那天，按照金寨县法院下发的行政裁定书，金寨县华福养鸡场将会被强制拆除。
鸡场老板施玉福和他的妻子秦朝华将鸡场大门紧锁，躲在屋里在提心吊胆中度过了一天。直到半夜听见门口有动静，用手电筒一照才发现门口墙上贴了一张金寨县法院的公告。
按照公告要求，金寨县华福养鸡场被拆除的时间延迟到了2月23日。
金寨县华福养鸡场位于金寨县史河园艺场。这个园艺场的一万多亩土地被政府强行征收不赔偿后，现在正在开始强拆他们的房子或者私营工厂。
毁田卖地
2月17日，在金寨县县城新区的史河河床及其两岸，到处都能看到坑坑洼洼的大水坑和一堆堆沙子。
现在虽然不及前几年挖沙猖獗，但挖沙卖沙依然盛行。据一正在挖沙的工人透露，他们的老板只是“二老板”。
所谓“二老板”，就是在挖取的铁沙中，他只能分得40%的利润；在挖取的黄沙中，他能分得20%的利润。
这名工人的“二老板”来自湖北，据称他用500万元买断了金寨县县城新区史河段的采沙权。
按照挖沙的惯例，“二老板”分得余下的60%和80%归当地的“大老板”。而这些“大老板”，全是金寨县的现任在职官员。
挖沙破坏了史河的河床，也同样毁掉了史河两岸的农田和耕地。位于史河边上的金寨县史河园艺场，就是在前几年被这样毁掉后由当地政府强征用作工业用地。
包括现在挖沙的地方，都是以前史河园艺场的土地。史河地处淮河上游，在几年前的一次河堤改造中，史河园艺场近4000亩土地被用着拓宽河道。
史河园艺场职工豆一果现在才明白，政府当时为加宽河堤，是为有更多的地方挖沙。
由于园艺场的土地富含铁沙资源，近年铁沙价格上涨吸引不少人挖沙牟利。但史河园艺场是国营农场，土地上都种着水稻和果树，一旦挖沙就会破坏耕地。
按照金寨县政府早前的规划，由于金寨县经济开发区紧邻史河园艺场，园艺场也就划属开发区管辖。
在利益的驱使下，一些不法分子开始疯狂地挖沙破坏耕地。但当时政府对此却不闻不问，甚至还有政府官员直接参与挖沙卖钱。
豆一果是史河园艺场的一名园艺师，他自小在园艺场长大。以前除了种地，他还爱好摄影，现在开了家影楼谋生。
豆一果小名叫豆山，他和园艺场的凌山，近年来一直在为园艺场土地被强征而维权，他们也被当地政府称为园艺场的“两座大山”。
在豆一果看来，当时政府就是纵容不法分子破坏园艺场的土地，就是为调整土地使用性质埋下伏笔。为举报园艺场耕地被破坏，他至今还保留了大量当时破坏耕地的照片。
整片整片的果园、农田，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当时的照片显示，园艺场耕地上一排排的挖沙机，就跟港湾的渔船一样整齐有序地排着。
在挖沙机工作后的地方，到处都是大坑和沙堆，整个园艺场就是一个大战壕。而沙堆边上，则是被砍到的一株株桃树和梨树。
铁沙被挖取后，金寨县政府随即宣布园艺场的土地为沙滩地，可直接转换成工业用地。
一份安徽省人民委员会在1964年印发的材料上显示，史河园艺场全场耕地总面积有6500亩。加之后来改造的沙滩地等，全场面积超过13000亩。
随着工业化城镇化的推进，这个地处大别山的国家级贫困县也同样对土地有着巨大的需求。从2006年开始，金寨县成立了金寨县经济开发区。
金寨县经济开发区是安徽省首批50个省级开发区之一，当时的规划仅有1.5平方公里。
为了扩大金寨经济开发区规模，开发区逐步向周边农村要地，规模也慢慢变成7.3平方公里，发展到现在的10.5平方公里。
到了2008年，史河园艺场这个正科级建制的国营农场，正好被金寨县经济开发区囊括其中。
加之周边的史河新村、开顺村、司楼村等数个村庄，其大部分农田都被金寨经济开发区强征用于建工厂。
金寨县官方信息称，该县山多地少，人均能分到的可耕种田地更少。而上述村庄都属于原金寨县江店镇，江店镇和白塔畈乡被称为金寨县的两大产粮基地。
时代周报记者在走访中了解到，整个金寨县经济开发区近几年占用的农田就有近1万亩之多。
豆一果表示，政府就是这样一步步毁坏我们的农田，然后把耕地转换成沙滩地直接当做工业用地卖掉。
分段审批
按照中国划定的18亿亩耕地红线政策，动用一个平方米的耕地几乎都不可能办到。
但不管是耕地还是非耕地，金寨县经济开发区占用如此规模的土地，是如何征用的？
时代周报记者获得一份该县常务副县长赵权的内部讲话表明，改制收储园艺场国有土地，全部是通过内部消化分段审批完成的。
赵权2007年9月在《史河园艺场改制企业工作领导组全体成员会议上的讲话》中称，如此不仅可减少土地使用报批环节，还能降低土地报批征用成本。
在是次会议上，金寨县政府认为史河园艺场属国有土地性质，收储使用不需报安徽省政府批准征用，其使用农用地类别的土地，也只需向六安市政府申报批准转用即可。
会议还认为，若使用沙滩等国有未利用土地，按照《安徽省实施办法》规定，除依法报批国务院外，不超过60亩，报所在地的市县人民政府批准。
赵权表示，按金寨县详查成果数据库显示，目前史河园艺场的土地类别，大都是沙滩地。
因此收储史河园艺场国有土地，用于开发区工业建设可以大大减少用地报批环节。赵权建议金寨县也采取分段审批方式，“县内即可批准，不必报省政府批准”。
包括金寨县委常委、开发区管委会主任陈文平等数名金寨县高层在内，他们一直认为“分段审批”不仅可减少征用报批过程中发生的相关费用，还能大大降低工业用地报批征用成本。
赵权在会上指示金寨县农委，要求他们“精心谋划制定园艺场改制方案，尽快启动改制。同时严格保密纪律，严禁对外透露”。
金寨县经济开发区发展势头强劲，但土地缺乏是制约其发展的重要因素。会议还认为：“通过实施史河园艺场改制，置换职工身份和土地资产，就可从园艺场获取几千亩的工业用地。”
就在那次会议前两个月的一次会议上，分管土地工作的赵权还在电视上呼吁金寨县要做好保护耕地的工作，他声明“18亿亩耕地红线”内的土地，一点都不能动。
园艺场的职工和村民们认为，赵权的前后不一简直就是绝妙的讽刺，村民们批评赵权“说一套做一套”。
原史河园艺场副场长陈乃非表示，园艺场就这样被金寨县经济开发区给一块块吞掉，他们占用土地拿不出上级政府的审批手续。
史河园艺场有4名管理人员，包括一个党委书记、一个场长和两个副场长。土生土长的陈乃非，从1990年就担任园艺场副场长。
由于陈乃非在改制中一直在替职工和村民说话，他被金寨县政府扣上一顶“不能与领导保持一致”的帽子。
在随后的改制人员安置中，除原史河园艺场党委书记李述伟破坏耕地因安徽省国土资源厅追查被抓，当时的场长和另外一名副场长都被调到其他单位上班。
陈乃非被晾到一边，他每个月1200元的工资没了。陈乃非也多次为园艺场土地的事情和自己的工作，找金寨县政府和金寨经济开发区理论，但他每次都是空手而归。
“我就是一个皮球，开发区将我踢给县政府，县政府又将我踢给开发区。”陈乃非感叹，“我又不能打他们，只能忍着。”
由于年龄大打工都没人要，陈乃非只能流落到北京扫马路。他每天早晨4:00起床，6:00准时出发去扫马路，每个月能拿到1260元的基本工资。
陈乃非和村民们一直认为金寨县征地不合法，“尤其是破坏了那么多耕地，金寨县政府的‘分段审批’是瞒上欺下”，他相信“这些违法的事情迟早会被查处”。
强征拒赔
72岁的卢炳凤老人，至今走路还是一走一拐。她的腿是2008年12月22日在安徽省信访局被金寨县派去的人打伤致残的。
“我的妈妈啊，打了很多人”。卢炳凤回想起当时的事情，仍然记忆犹新。她被打后，眼睛一黑，随后就在医院躺了半个月。
为了抗议金寨县政府强征园艺场的土地，园艺场的职工和村民们先后数次前往六安市和合肥上访。但他们那次100多人，有十几个人在合肥都被打了一顿。
而此前在安徽省信访局跟卢炳凤一起被打的园艺场农民田应龙，当时还被拷上了手铐。在所有上访人员强烈呼吁下，他们才释放田应龙。
田应龙回家后情绪低落，加上他家宅基地上刚建成的房屋也被金寨县经济开发区强拆，他在2009年2月服毒自杀。
田应龙的家属被强迫签署一份协议，表示田应龙的死跟金寨县经济开发区没有关系。
金寨县的官员警告田应龙的家属，如果不上访，就会在拆迁补偿中对她家给予照顾。无奈田应龙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一直不敢去上访。
在安徽省无法解决后，他们就选出凌山、豆一果、翟进等几位村民代表，绕道河南从郑州坐火车前往北京上访。
到北京后，为躲避驻京办官员的抓捕，他们先是在一小旅馆登记住下。然后几个人潜伏在一金寨籍的老乡家里。
豆一果他们每天都到国土资源部门口晃悠。远远地盯着国土部大门，他们发现很多上访的人，都被带走了。
直到有一天，凌山乔装成一办事人员，夹着公文包，紧随一领导模样的人后面，竟然蒙混进去了。
在作出那个决定之前，凌山向豆一果和翟进交代了“后事”，“如果我有事被抓，你们俩也不要过来，你们回去后想办法继续上访。”
凌山进去后从一楼找到五楼，终于发现了国土部土地监察一处的办公室，他直接将所有的举报材料交给工作人员。
国土资源部的工作人员也立即电话安徽方面调查，并指示安徽省国土部门要对他们这种保护耕地的举报行为给予一定奖励。
这个结果让他们几个喜出望外。随后就有六安市和金寨县方面跟他们联系，安徽省国土资源厅也答应一起在合肥会商解决问题。
在国土部的介入下，安徽省国土厅随即启动了金寨县史河园艺场改制的调查程序。
安徽省国土厅也提出处理意见，对当时的上访群众代表们承诺，要求金寨县政府将圈占土地退还给园艺场的村民，闲置土地必须复垦。
由于凌山发言过多，他的话几次被时任六安市政府副秘书长、市信访局一负责人打断。该负责人要求中断会议，并告诉凌山：“你这个人有问题，对你我要回去好好调查。”
随后，这位负责人亲赴金寨县开会要求重视信访工作，而园艺场上访的那波群众，也成为了重点信访维稳对象，翟进等十几个人被抓。
这些人后来被定了一个“非法集资”的罪名，因为他们凑钱去请律师为园艺场的村民维权。
虽然村民们一直在努力，但他们的土地依然被一堵堵围墙和一座座厂房圈去。而金寨县政府则认为史河园艺场是国有农场，被征的土地自然不用赔偿。
但村民们并不认同金寨县政府的说法，他们找到了国家关于国有农场土地使用性质的诸多法规，他们认为金寨县政府必须依法对他们作出赔偿。
抛荒废弃
金寨县的官方信息称，金寨县经济开发区规划面积几年前就达到了7.3平方公里，截至2011年已建成区面积5.29平方公里。
而金寨县委书记沙圣虎则在去年年底明确表示，金寨县必须要“大力推进工业发展，突出经济开发区优先建设地位，加快已规划的15平方公里开发建设步伐”。
虽然是规划，其实金寨县早已完成了征地任务。在开顺村、司楼村等多个村庄的道路两边，很多民房正在进行拆迁。
按照官方的数据，先前金寨经济开发区规划的7.3平方公里，至少也闲置了2平方公里。而年前提出的15平方公里，整个金寨经济开发区闲置的土地将会更多。
时代周报记者数天内从金寨经济开发区来回走访多次，仅发现金安钢铁、鸿福晶体和一生产甲醛、水泥等为数不多的几家工厂开工。
偌大的一个经济开发区，很多工厂企业，除了看守大门的人，看不到一个工人。就连路上的行人，也很少看到。
除了没有人在工厂外，到处都是长满荒草用围墙圈起来的大片荒地。即便是在工厂里，很多工厂的院子同样长满了荒草。
以正在建设中的金寨县凯迪低碳循环经济产业园为例，金寨县的官方信息称该产业园早在2010年8月18日就举行了开工仪式，金寨县委书记沙圣虎亲自出席了开工庆典。
按照当时金寨县和武汉凯迪控股投资有限公司的协议，凯迪生物质热电厂项目在2011年底就能并网发电。
但在2011年4月，国土部卫星遥感发现了金寨县凯迪低碳循环经济产业园所在地闲置，准备派人前来调查。
金寨地方政府得知消息后，随即用工程车拉土回填已经平整过的土地，然后请人连夜在这块占地面积1000亩的工业园内补种玉米。
而史河新村的村民们不让金寨县政府种玉米，当时还为此发生过对峙事件。后来政府强行种上了玉米。
据村民们回忆，等玉米成熟后，政府请人种的近千亩玉米，全部被村民抢收。
除逃避国土部门的调查，地方政府也担心闲置土地被上级领导发现。
就在2011年2月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在安徽省委书记张宝顺、时任安徽省长王三运等人陪同下，前来金寨县过春节。
因担心温家宝总理的车队要路过金寨县经济开发区，金寨县政府同样是请工程队提前白天黑夜加班加点，将开发区内所有闲置的土地用空心砖砌墙围起来。
当时工程队全是从外地请来的，砌围墙就用了近20天时间。村民王合秀说，当时连马路都是一天一扫。
秦立珠老人非常怀念以前的史河园艺场，果园全部标准化，那时是金寨县的一个旅游景点，咋看咋舒服。
每逢桃花和梨花盛开的时候，旅游车队排成排。秦立珠说，果子成熟时，来园艺场收购果子的车队，能排一里多路。
秦立珠家的果园和耕地，连承包园艺场的，加在一起有43亩，每年仅卖水果就能有5万元的收入。
史河园艺场的很多土地，都是秦立珠和当时的村民们用箢箕将土一担担挑来改造的。以前修路宁可拐弯都舍不得废的良田，但这会都被废掉荒弃或者成了厂房。
“他们破坏了果园和耕地，已经抢走了我们的饭碗，现在又要拆掉我们的房子。”秦立珠说，“但他们有警察，我们只能听他们的。”
“政府既不补偿也不给解决就业问题，宁可让土地废弃也不让人耕种。这不仅仅是园艺场的事情，周边村庄也一样。”秦立珠担心“子孙后代无地可种，没有饭吃”。
陈乃非表示，我们的要求很简单，只需要把已经圈占未抛荒的土地让我们复垦，还有就是把已经建厂房的土地进行合理赔偿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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