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企二代”不愿子承父业 民营企业接班危机

　　统计显示，我国仅有21.37%的家族企业能顺利完成代际传承，能延续到第三代的企业竟只有2.3%。名为“浙江商人培养继承人的方式”的调查则显示，高达82%的“企二代”不愿接受父辈的事业。

　　上海交通大学中国企业发展研究院副院长余明阳领衔的一项研究调查也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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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报记者 劳佳迪 报道制图 邬思蓓

　　挂掉了父亲的电话，肖先生耸耸肩，对记者报以无奈的微笑。 1982年出生的他，今年刚从英国巴斯大学拿到银行学博士文凭，学成归来却最怕父亲谈起两个话题：接班、相亲。

　　集团旗下拥有三大子公司、遍布全球近3万个零售终端、年销售额1/3来自专利产品、生产制造基地占地三十多亩……对于父亲如数家珍的这份“家业”，肖先生的感受相当疏离。高中毕业就被送到欧洲读书的他，无法体验父亲当年“白天当老板，晚上睡地板”的草根精神。在金融资本云集的英国目睹了种种神话，他的理想是开一家自己的风投公司。

　　同样是30岁，一个曾身着工作服日夜穿梭于车间流水线，一个正喝着伯爵红茶点击 IPAD浏览投资快讯两代人之间的巨大差异普遍存在于中国民营家族企业。据最新统计，随着第一代企业家密集退休潮到来，八成以上企业将面临接班危机。

　　个案分析

　　出走派：实业OUT金融IN

　　昨天下午5点，太阳仍没能刺破连日阴霾，和罗霄静（化名）的对话被约在陆家嘴一栋摩天大厦的咖啡馆内。她点了一份博朗尼蛋糕，配上一杯卡布奇诺，聊天时还偶尔用手拨弄托盘上的香草叶。她对记者说，这种习惯是在英国留学时养成的。

　　罗霄静拥有和肖先生相似度极高的经历。“我非常厌恶过去贴在我们这些人身上的标签，所谓‘富二代’其实是一种拿财富等同于成就的价值观，提起‘富二代’总会让人想起开着兰博基尼四处兜风的浮夸形象，其实即使不接父辈的班，也不代表不创业。 ”在她看来，更友好而贴切的称法应该是“企业家二代”甚至“创业家二代”。

　　和肖先生一样，罗霄静的创业目光始终聚焦在虚拟经济上。 “本科我读的是会计学，出国后在英国拿到艺术史和金融学双学位，想把握这个时代的脉搏，还是要更深地参透资本市场，在国内一线城市，比如说上海，实业已经OUT了。 ”

　　记者了解到，罗霄静的父母来自浙江仙居，现在掌管着上海一家年销售额过亿的家族企业。 “早年父亲和他的兄弟在家乡开办过塑料厂、油漆厂，还生产过木柱靠垫，上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接触外贸，做过童车加工，最后父母来到上海办厂，专门生产外贸园艺工具。 ”她认为，童年时的漂泊和父母艰苦的打拼带有深刻的时代烙印。

　　“那时正值中国经济粗放增长期，制造业是积累社会资本的主旋律，现在时代变迁了，制造业的利润连10%都达不到，和金融行业相比没有任何吸引力，熟谙资本运作、玩转资本规律才是王道。 ”罗霄静现在一家PE基金公司从事项目资源工作。

　　记者注意到，正如恒安集团创始人许连捷的三个孩子“海归”后，没有一个“子承父业”，而是一人拿着1亿元资金踏足创投领域一样，这种“近资本、远实业”的选择在“企二代”中相当普遍。

　　“这里面有两个原因，一是上一辈企业家搞实业很多靠野蛮增长，送孩子出国留学时，大多选择金融、企业管理等专业。 ”一家大型券商投行部高级经理王先生坦言，“另一方面，从国内大部分PE运作模式看，优质项目后期争夺阶段人脉资源的重要性甚至超过PE本身，所以‘企二代’大受机构欢迎。 ”他告诉记者，在去年新进的员工中，就有开玛莎拉蒂上班的。

　　转型派：车间向左 电商向右

　　和肖先生与罗霄静相比，生为家中独子的钱先生则没有这份脱离家族企业的辛劳、稳做股东的“逍遥”。昨天用完午餐，他将公司HR叫到总经理办公室。父亲交到他手上的是一家传统家具外贸工厂，年利润大约在1000万元左右。往年这个时候，春季招聘的主要岗位是车间流水线工人，发放招聘启事的地点多在东莞各大交通枢纽。而今年HR要批量招聘的却是一批线上客服。自从前年从父亲手上接过生意后，钱先生便开始大刀阔斧的业务结构改造。

　　“原先我们公司做的就是传统OEM贴牌代工的模式，最多加入一些自主话语权的设计元素，基本就是客人订单过来，我们负责生产，但这套东西现在玩不转了，用工成本这么高，家具行业又充满竞争，不能只拼杀成本的压缩，太惨烈了。 ”去年开始，钱先生没有按照父亲增开实体店的指示，而是开拓了电子商务领域。

　　钱先生在回到家族企业前，曾在美国攻读PHD.学位。作为开过眼界的新生代，他无法认同父辈那种陈旧的经营理念，他组建的电子商务团队今年计划大展拳脚。去年上线的网上旗舰店仅开通北京市场，今年准备开通全国范围内的电商服务。按照规划，家具企业自建B2C电商平台可以依托其长期积累下来的品牌和渠道，最大的优势就是物流体系稳定性高，同样值得尝试。

　　对于电子商务这一通路，“企二代”在接班父业后，也存在“拓荒”形式。 1984年出生的费纯（化名）从父亲手中接过主管温州一家鞋厂的 “接力棒”，原先这家鞋厂也是做OEM贴牌生产，远销传统欧美市场的同时，也销往澳洲、马来西亚等地实现季节性的互补，出口额达几千万元。但走马上任的费纯“第一把火”就让公司的营销团队大跌眼镜。他瞄准了一些增速非常快的互联网品牌，按照它们提供的网购产品设计图来生产订单。他的思路是逐渐将业务重心转移到内销市场，大电商是他的主攻方向。

　　不过，这种模式遭到了父亲的质疑。 “父亲认为我们是靠外贸起家的，过去为了适应欧盟、美国的出口监测标准也做了许多投资，包括人力上也有了充足的配备，他不赞同我的电商理念。 ”但费纯认为，“这是一种提前布局，未来这些日用品消费的大头肯定来自网购，保守的老一辈对这种趋势的认识还不够清晰。 ”

　　改良派：父辈干预“压力山大”

　　“企二代”周丽含也遇到类似问题，她的经营理念与父辈无法合拍。虽然她已接替父亲成为浙江锦港纺织印染有限公司的董事长，但经常还会因意见不合与“太上皇”发生争执，甚至拍案而起。

　　“企业一直是父亲一人独大，听不得不同意见，他喜欢买设备盖厂房，我更偏向于保持流动资金的充裕，这些矛盾非常多。 ”周丽含说。

　　从哈佛大学拿到MBA学位的张先生也对理念代沟深有体会。父亲交到他手中的是一家年销售额达2亿元的生产型企业。 “接手时，我提出一系列企业管理的转型方案，我发现企业对现场存货的管理缺乏科学模式，当时销售额1.3亿元，其中银行借款2000万元，大股东借款1000万元，存货占7000万元，比例相当不合理。 ”

　　但在与父亲的交流中，张先生也付出了极大的“沟通成本”。“当时公司的资金周转率、生产交货周期都有问题，其中生产交货周期竟长达80天，这需要沉下心来改良，如加大企业ERP系统的研发力度，但一次就要投入上千万。 ”在无法直接看到效益前，他的理念遭到了包括父亲在内的高层老员工的阻挠。

　　“最大的问题是新制度很难推行，老员工对我不服气，而且这些人许多都沾亲带故，非常难梳理。 ”张先生坦言，“企二代”要想在公司真正变革，要么父辈彻底放权，要么组建自己的新团队，“但新团队和老员工的关系也很难处理，民营企业本身对人才的吸引力就低，新团队稳定性不够。 ”现在，张先生动了离开的念头。“如果实在无法达成共识，我打算自立门户，经过改革开放30年，一般制造业为主体的传统产业产能早就饱和了，我们这个行业的龙头企业位次格局早就确定，如果只是保住江山，功劳是父辈的，如果保不住，我们却成了罪人，压力太大。 ”

　　浙江万向集团董事局主席鲁冠球也曾与其留洋归来的儿子鲁伟鼎在企业发展方向上产生重大分歧。分歧首先是投资哲学的层面，鲁冠球强调谨慎、不争，而意气奋发的鲁伟鼎却激进、高调得多。当德隆系频临倒塌时，鲁伟鼎曾对德隆旗下的“湘火炬”资产心动，认为收购湘火炬志在必得，鲁冠球却认为，对湘火炬的收购已经超过万向集团的承受能力，收购价格必须控制在8亿元内。最后，因报价不敌潍柴动力而以失败告终。

　　如今，30岁出头的鲁伟鼎重点掌控企业的资本运作和房地产行业，而非公司主业汽车零配件制造，诠释出“两虎相争”的万向版本。

　　记者调查

　　64%的企业将出现接班危机

　　意见的分歧、观念的差异，让“企二代”大多对父辈的实业不感兴趣。根据一项对全国21个省市自治区的1947家私营企业进行的抽样调查显示，中国私营企业目前普遍采用家族拥有的形式，这些企业的创始人大都在50—60岁之间，即将面临着传承问题。

　　统计显示，我国仅有21.37%的家族企业能顺利完成代际传承，能延续到第三代的企业竟只有2.3%。名为“浙江商人培养继承人的方式”的调查则显示，高达82%的“企二代”不愿接受父辈的事业。

　　近日上海交通大学中国企业发展研究院副院长余明阳领衔的一项研究调查也发现，在未来十年，80%的企业将接班换代，80%的企业里又有80%的二代不愿接班，即有多达64%的企业将出现接班危机。

　　一面是对实业无感的“企二代”，一面是盼望子承父业的企业家，“青黄不接”的现状之下，摆在“一代”面前的可能选择似乎只剩下聘用职业经理人。 “民营企业如果面临子女不愿接班的情况，可以考虑改变企业的股权制度和经营机制，引进职业经理人，实现股权和经营权分离，这样可以推动封闭式家族企业向社会化企业发展。 ”全国工商联副主席王健林这样建议。

　　不过，浙江一家光伏企业的一把手陈先生却对记者直言，聘用职业经理人需要面对诸多道德风险和经营不确定性，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考虑。 “我听到的故事，有些是经理人跳槽不仅带走人才，还把产品样图带走的，虽然一般公司都会签保密协议，但如果经理人出国，也是一桩无头官司，我当然更放心把企业传给自己的孩子。 ”记者了解到，职业经理人与企业家之间利益诉求的不同与信息的不对称都引发 “信任危机”。目前国内尚不健全的职业经理人制度也让企业家们难放心。从企业外部约束看，由于目前我国是发展中的市场经济环境，还没有健全的法制来规定经理人和企业主的责任和义务以及违反这些法制带来的不良后果。道德环境也不成熟，职业经理人和企业主之间都缺乏道德约束、媒体约束、市场约束等。

　　根据中国民（私）营经济研究会家族企业研究课题组去年发布的首份《中国家族企业发展报告》，目前多数家族企业还处于所有权与控制权相统一的状态，公司总裁、总经理主要由企业主本人及家族成员担任。仅有约占调查总数7.9%的企业总裁或总经理由职业经理人担任。

　　但也有业内人士分析认为，“企二代”集体“出走”可能倒逼职业经理人制度的完善。据浙江大学城市管理学院家族企业研究所所长陈凌教授分析，尽管现在聘任职业经理人的家族企业相对很少，却并不能阻挡家族企业对职业经理人的需求和期望。从上述调查结果看，有聘用职业经理人意向的家族企业超过了7成。

　　“二世”时代被看作产业升级契机

　　记者采访到的“企二代”中，有一部分是剑走偏锋、个性鲜明的“出走派”，他们大多完全游离于父辈产业触角所能伸及的角落之外，他们中的一些人热衷参与PE/VC的金融游戏，也有一些人另起炉灶，将创业念头动到文化创意产业上；还有很大一部分则是回归或尝试回归父辈的企业，但强调进行大刀阔斧的时髦改革。

　　“大多数接班人为70后、80后，受网络影响深刻，具有新新人类内心孤独、自主感受强烈等文化特质。”余明阳认为，他们钟情于虚拟经济，对于网络、电子商务、盈利模式、VC、PE等投资方式兴趣浓厚，对创办实业、成本控制、精细化管理等确实兴趣不足。

　　但“二世”时代的到来，仍被业内人士看作推动产业升级的契机。调查机构家族企业全球网络曾在罗马尼亚、新加坡等地研究得出一个对比性结论：中国的家族企业传承是最困难的。分析认为，中国的企业从改革开放开始，发展时间比较短，现在面临着从出口加工到发展自主品牌、从本地化到国际化、从银行信贷到资本市场等等多重转型的需要。 “从这一点说，中国的家族企业接班人压力最大。本身企业的业务模式转型已经很不容易了，还包括管理转型，新团队的重新建设、新的管理流程的建立、新的企业文化，这些都是非常复杂的过程，不是今天想明天就可以实现的。这是客观存在的情况，他们没有选择。 ”该研究机构的总监于保平如是说。

　　不能回避的一个现实是：全国工商联曾在国内21个城市中进行抽样调查，结果显示，在那些老一辈的民营企业家中，有70%左右竟然不懂财务报表， 90%以上企业主不懂英语和计算机。而 “企二代”有着良好的教育背景，有较高的文化素质、先进的经营理念和科学的管理手段等现代企业发展得天独厚的必备资源。

　　余明阳则认为，中国民营企业的接班人们大多视野开阔，多数具有领导特质，但与“草根”父辈相比，他们缺乏从第一线生产、营销甚至建厂房、搬货品、搞推销等市场磨练，多数是大学毕业后进入企业担任高管，或由一般公务员等转入企业，在企业里面其身份特殊，没有过多的压力、委屈、磨难。阅历是否单薄和心境是否脆弱可能决定着“企二代”能够走多远。

　　值得一提的是，也有业内人士担忧，“出走派”的涌现可能加速中国实体经济的“空心化”。对于无人接班的企业，应尽早研究和对接职业经理人制度，将家族企业过渡到社会企业。

　　记者手记

　　学院派救不了企业

　　劳佳迪

　　他们是谁？是自由出入豪门夜宴的翩翩绅士、窈窕名媛？还是身着白T黑裤挥杆高尔夫的貌似 “平头百姓”？又或是街头飙豪车、一掷千万金的浪荡败家子？

　　这些或许都附属于名为 “富二代”的多面体。但记者在采访中面对的是一群立誓撕掉这张标签，与“炫富”心理决裂的人，他们是接班军团中的主力选手，他们是新富阶层与精英身份的叠加。

　　如果仔细观察，或许手腕上的一块名表，或者衬衫袖口上的一枚精致袖钉，还是会透露出一些蛛丝马迹。但这群自命为“企二代”或“创二代”中的大多数，确实散发着比富贵更夺目的知性气场。

　　早早被送出国门的他们，比同龄人更早体验了与世界接轨的顶级学府，上流交际圈的觥筹交错则提供了强大的人脉资源库，这些与生俱来的优势可以让他们因拥有懊悔资本而活得更淡定从容。

　　和他们的父辈相比，“跑江湖”式的快意恩仇已不再是被强烈认同的商海游戏。他们更想用知识来改变传统产业在中国博弈论与“厚黑学”当道的民营企业界，这多少带点理想主义。

　　当学院派面对复杂的政商关系，当天真遇上经验，这确实都有些残酷。仿佛是一条难以越渡的鸿沟，一岸是自命不凡拥有知识储备的学院派“二代”，另一岸则是或许“草莽”、却有着更多经验值的父辈。最让父辈们放心不下的是：伴随家族企业不断积淀的人际智慧，是这群人在大学课堂上难以习得的，而这恰恰是他们眼中中国民企最核心的生存法则。

　　在采访的过程中，一些“二代”告诉记者，他们的理想已经遭遇现实的壁垒，甚至无法在父辈的家业中取得最基本的威信，因“上传下不效”而产生强烈的孤独感。当依赖知识救企业的观念碰上潜规则，也让他们无法在父辈打下的传统产业国度中践行自己的世界观。

　　或许，他们中的更多人适合将目光投向另一种事业。正如美国钢铁大王卡内基说过，在巨富中死去是一种耻辱，深受学院派思想浸淫的他们其实拥有另一条救赎之路：通过自己的努力，比如将更多财富用于慈善和公益，弥合社会的贫富差距和由此带给底层的普遍不公感。

　　在多元化的时代，适者生存就是唯一恒定的规律。谁也没有说，家族企业子承父业才是最完美的中国式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