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迎：从吴英案审视市场的基础

　　编者按：4月20日，最高人民法院在其网站上发布消息，宣布最高人民法院未核准吴英死刑，该案发回浙江高院重审。今年2月，经济学家张维迎曾经发文谈到吴英，值此吴英案被发回重审之际，搜狐财经特别重刊此文，以飨读者。

　　从吴英案审视市场的基础

　　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教授 张维迎

　　最近一个很有影响的案子，就是吴英案，她向11位亲友集资7亿资金，被判处死刑，这样的事情在西方市场经济中会发生吗？

　　现在肯定不会，但是过去会。好比在17世纪，法国路易十四时代，一次就杀了16000多个企业家，他们唯一的罪状是因为进口、制造棉纺织品，违反了当时的财政大臣柯尔伯特的产业政策，由此看来我们离市场经济有多远，至少二三百年。

　　因为我们的经济是建立在特权而不是权利的基础上，也就是说我们并没有建立起市场经济真正的基础。那么市场的基础是什么？我想就三点：第一是自由，第二是产权，第三是企业家精神。

　　自由

　　自由是我们人类追求幸福的基本权利，是一种基本的人权，如同生命一样，是不经正当程序不可剥夺的。我们需要自由，因为没有自由我们就难受，就像不让我们吃饭、喝水，不让我们上厕所一样。

　　对自由唯一的限制是不侵害他人的权利。自由，从积极的方面来讲，就是每个公民都能利用自己的智慧、知识、技能、劳动，自主地决策，改善自己的生活，实现自己的梦想。从消极的方面讲，每个人都不受他人的奴役，有权力保护自己的利益不受侵害。

　　所以在一个每个人都享有充分自由的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只有通过自由的合作才能完成交易，也就是说每个人只有为他人创造财富，才能自己获得收入，只有让别人幸福自己才能幸福，这是我讲的市场的逻辑，而且只有有了自由才有竞争，有了竞争才有创新，有了创新我们的社会才能真正进步。在这个意义上，自由和市场是同一个含义，如果一个人拥护市场而不赞成自由，我觉得他是矛盾的。

　　如果一个社会没有自由，意味着一部分人可以强制剥夺另一部分人，这是强盗的逻辑。在没有自由的时候只有斗争，没有竞争，斗争是毁灭财富的，只有竞争是创造财富的。

　　我必须强调一点，自由是一种基本权利，不是特权，它是Rights，不是特权。所谓权利就是理通天下，每个人都平等地拥有，而特权是凡事对一部分人有，另一部分没有。权利是不可任意剥夺的，但特权可以给你，也可以剥夺。古希腊、古罗马共和国都有所谓的自由，那是特权，不是权利，因为只有一部分人享受它，但部分的奴隶享受不到。

　　在一个特权盛行的社会中，不可能有真正的市场经济，好比你进入什么产业，生产什么产品，成立什么组织，包括制造业、金融业，甚至成立基金会、大学，这其实都应该是每个公民自由享有的权利。

　　但我们现阶段，还存在很多特权。比如要创办一个企业，有好多审批的程序，只有一部分人最后能成功，另一部分则成功不了，特别是我们的产业政策，使得我们歧视相当一部分创业者，有关系的人可以得到审批进入这个行业，没有关系的人进不了。

　　我们最近看到政府决定拿出150亿支持小微企业，但设想一下，如果我们的公民有自由成立经营机构的权利，需要政府拿出这150亿吗？我想不需要，这150亿最后到了谁的手里，也是一种特权，而不是真正的权利。

　　还有很多，创办非营利机构也是没有自由的，比如要成立一个基金会，不论有多少钱，先要找到主管单位，而主管单位基本上都是政府和政府附属部门，不是想干好事就可以干，得不到批准，这个好事就没办法干。

　　我这里讲的，不是说任何行业组织都不需要一些最低、必要的进入门槛，任何的限制都是非人格化的，也就是说对所有的人一视同仁，不论你的家庭背景、出身、所有单位，都应该一视同仁，但我们国家所有这些限制都不是一视同仁，是人格化的，仍然是特权。一个经营机构，如果认识谁谁谁，得到批准的可能性就大大提高，这就是一种特权，而不是权利。

　　我特别强调，思想市场的重要性，人类以智慧和理性探索真理的市场，是市场经济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有科学的进步，才能有技术的进步。拥有思想市场，意味着任何思想都不应该取得垄断地位，美国之所以成为最具创新能力的国家，为什么？因为它明确规定，不能有国教，不能以任何法律限制言论自由、出版自由。没有思想市场的经济不是真正的市场经济。

　　产权

　　产权某种意义上是一种人权，是自由的保障，如果一个社会不能保护私有财产不可侵犯，老百姓不可能有真正的自由。产权也是社会秩序的基础。社会之所以能有一定的秩序，就是大家相互尊重产权，如果一个超市，谁都可以进去乱拿东西，社会马上就会混乱。

　　产权也是道德的基础，道德的基本要求就是不损害他人。只有尊重个人的权利，才必须通过为他人创造价值获得自己的收入，才能成为真正有道德的人，没有一个社会，在不尊重产权的情况下，可以有很好的道德。我们国家目前道德衰落一个很大的原因，就在于没能很好地尊重个人权利、个人财产。

　　产权也是社会信任的基础，没有产权，没有企业考虑长远，就会出现大量的坑蒙拐骗，市场上的东西就没法被信任。产权也是创新的基础，只有企业家每个人对自己获得的东西充满信心，才愿意投资，才会愿意花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去追求一种新的非常具有不确定性的东西。我要强调无形资产的产权同样重要，我们国家目前对有形资产的保护，还好一点，对无形资产的保护是最糟糕的。

　　这些都不是新理论。一个中世纪的神学家威利姆讲过这样的话，私有产权是一项先于主权的法律权利，统治者不可以篡夺被统治者的财产，政府的主要职责之一，是保护私有财产制度。13世纪的罗马大主教吉尔斯讲过，权力机构的职责是维护正义，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人的人身和产权安全，让每一个公民和诚实的人都可以享用自己的财物。

　　对政府保护产权一个重要的限制约束，是对政府征税权利的限制，如果没有对政府征税权利的限制，不可能有好的产权制度。中国企业家论坛研究员岑科说过一句话，不受限制的征税就是掠夺，1215年英国《大宪章》约束国王的征税权，也就是说国王不能任意征税。还要强调一点，国有企业所拥有的特权，本身就是一种对产权的严重侵害。

　　企业家

　　企业家是市场的灵魂，市场就是企业家不断创新的过程。没有企业家，可能有交换，有物的交换，有简单的产品交换，但不会有真正的市场经济。企业家嗅觉灵敏，有进取精神，善于创新，能吃苦，敢冒险，占人口的比重是相对较少的。他们的精神和能力，能不能有效发挥，决定这个社会创新的速度，财富增加的速度。

　　过去200年的人类历史，可以说是在企业家能力、企业家精神的推动下取得的。中国过去30年的发展，也是由于发挥了企业家的作用，才取得这样大的成就。任何阻碍企业家创新的政策都是反市场的。计划经济最基本的特征就是阻碍企业家精神。限制企业家活动的最大受害者是谁？是普通的老百姓，是消费者。企业家所有的东西，都是伺候人。

　　如果一个社会自由不足，产权得不到保护，特权盛行，政府控制的资源太多，企业家的活动就可能寻租，而不是为消费者创造价值。我要特别提醒一下，不是所有被称为企业家的人都是在创造财富，在一个特权盛行的社会当中，会出现很多强盗性的企业家，他们掠夺而不是创造财富。也要防止中国的企业家，包括民营企业家既得利益化，任何一个制度都会有成功者，某些成功者可能有很大的积极性去维护，而不是推动这种制度变革。

　　我总结一下，市场的三个基础：自由、产权、企业家精神。如果公民不能充分享有言论、行动和创业自由，如果私有财产权利不能得到有效的法律保护和文化保护，如果企业家精神得不到有效发挥，不可能建立真正的市场经济。

　　我们改革的路还很漫长，中国过去30多年的改革，就是逐步走向市场逻辑。邓小平20年前南巡讲话的基本精神是什么？就是给中国民众更多创业的自由，赚钱的自由，鼓励企业家精神的发展，调动中国人的创业精神。

　　这就是为什么在1992年之后中国经济出现了高速发展，取得了很大进步。但我们仍然是一个特权基础，而不是权利基础的经济。西方世界过去200年的进步，就是把传统只是少数人享有的特权，变成普通大众的基本权利。

　　最后回到吴英案。吴英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中国公民没有融资的自由，在中国，获得融资仍然是一种特权，而不是一种基本权利，意味着建立在个人基础上的产权交易合同仍然得不到保护。

　　吴英案中，11个给她借款的人都不承认自己被骗了，吴英被捕之后，她的财产在没有得到本人同意的情况下就被强制拍卖，这本身也是对财产权的不尊重。吴英案也意味着中国人的企业家精神仍然在受到不同程度的摧残。

　　我记得早年人民银行有个概念，叫体外循环，凡是不归人民银行管的，都叫体外循环，都要打击。现在我们有进步，不再打击体外循环了。

　　但非法集资的概念仍然是一个很重的帽子，可以扣在任何人头上。社会会有欺诈，用欺诈罪都可以解决这些问题，不需要用非法。

　　当年邓小平保护了年广久，今天邓小平已经不在了，没有另一个邓小平来保护吴英了。所以我也呼吁各位企业家、政府官员、媒体，多关注吴英案。

　　（原文刊发于《中国企业家》杂志，201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