撬动银联垄断

　　剔除垄断，建立相互结合又彼此竞争的机制，才能使得国内电子支付行业的基础设施建设和增值应用得到同步迅速的发展

　　成立十周年之际，中国银联在人民币支付卡交易清算市场的垄断地位遭受空前挑战。

　　7月16日，世界贸易组织（WTO）公布了针对中国电子支付服务领域的专家组裁决。

　　WTO专家组认为，中国在电子支付方面的有关规定违反了《服务贸易总协定》中的国民待遇原则，损害了申诉方美国基于条约的利益，进而建议WTO争端解决机制（DSB）要求中方纠正其行为，但专家组拒绝支持美方关于中方违反市场准入原则的诉请。

　　另外，专家组认定，“电子支付服务”属于中国入世承诺开放的“所有支付和汇划服务”。

　　德汇律师事务所(Dorsey & Whitney LLP)合伙人William Perry，曾任职于美国国际贸易委员会（ITC）法律顾问办公室、美国商务部首席法律顾问办公室，他在接受《财经》专访时表示，本次争议的是有关金融服务领域的开放，意义重大。

　　对美国而言，WTO专家组的裁定意味着直接的经济利益。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的总顾问Timothy Reif在7月16日与记者的电话会议中表示：“产业界的估算是，美方的胜利可能给美国带来6000个就业岗位。”

　　商务部新闻发言人沈丹阳在对WTO专家组报告发表谈话时称，中方对专家组的上述裁决表示欢迎。但他表示，在“电子支付服务”是否属于中方加入世贸组织时承诺开放的“所有支付和汇划服务”上，中方持保留意见。

　　沈丹阳表示，中方将认真评估专家组报告，并按照世贸组织争端解决程序妥善做好本案后续工作。

　　在本案中，美方共提出24个诉讼请求争点，专家组支持了11个美方的诉讼请求争点。在其余13个争点上，支持中方。

　　虽然专家组的裁决对双方“各打五十大板”，但在悉尼大学法学院WTO法律专家、澳大利亚贸易律师布莱特·威廉姆斯博士（Dr. Brett Williams）看来，由于中方需要根据国民待遇原则的规定纠正其行为，美方已经在专家组裁决这个环节胜诉。

　　“银联对于败诉一直有准备，也意识到外卡组织的充分竞争终将到来。”一位接近银联内部的人士对《财经》记者表示，在他看来，持续两年的官司是好事，客观上促进了银联近几年的积极进取。

　　对于中国整个支付行业来说，一种剔除垄断、相互结合又彼此竞争的机制，将有可能使国内支付基础建设和增值应用得到同步迅速发展，WTO专家组的报告或将为此带来契机。

　　仲裁焦点

　　此次美方的起诉主要基于WTO《服务贸易总协定》中的第十六条和第十七条，美方认为中方在电子支付领域的相关规定违反了市场准入原则和国民待遇原则。

　　专家组认定，中国通过相关文件，要求发卡行在国内发行的银行卡，必须带有“银联“的标识，与此同时，发卡行必须成为银联网络成员，其在国内发行的银行卡要满足特定统一的商业特征和技术标准。

　　中方还要求所有国内的终端，包括ATM、商业处理设备和POS机终端等都能够接受带有“银联”标识的卡；而对于收单行来说，也必须加入银联网络，并遵循统一的商业标准和技术特征。

　　在涉及港澳特定人民币银行卡交易清算上，中方要求银联一家受理，排除了其他的电子支付服务提供商。

　　专家组指出，中方已使银联成为了一家人民币计价的支付卡交易清算的垄断供应商，具体来说，中国境内发行的人民币支付卡，中国银联是唯一的交易清算的供应商。

　　专家组因此判断，中方的规定造成了对美方公司的歧视性待遇，违反了入世承诺，损害了美国的潜在利益，建议争端解决机制要求中国政府纠正其行为，但专家组驳回了美方关于中方违反市场准入原则的诉请。

　　一位资深银行卡业内人士分析说：“裁量权好像又交给了中国手里。下一步关键要看，央行和商务部要怎么办。”

　　根据WTO的争端解决机制，中美双方可以在60天之内提出上诉，由于上诉只涉及法律审理，因此，专家组报告认定的事实将成为终审的依据。法律界人士认为，即便中国上诉，胜诉的可能性也不大。

　　一旦败诉，中国必须做出改革的行动，否则起诉方有权依据WTO的授权对中国采取制裁。

　　Reif称，本次裁决将敦促中国监管层对电子支付系统作出各个层面的改革：包括在信用卡和借记卡的发行层面，在银行卡的处理设备层面，中国将必须停止要求所有的信用卡带有银联标志，并且消除所有的支付终端必须接入银联网络的规定。

　　布莱特·威廉姆斯博士表示，从自由贸易的角度来看，中国最好的选择是取消相关限制，从而使银行卡不单只能使用银联的网络，然而，如果中国特别不愿意开放该领域的话，最好的选择是基于《服务贸易总协定》的第21条提出启动再次磋商程序，而非对专家组报告提出上诉。

　　他分析指出，中国可以通过以下两种方式来履行WTO义务：一是撤销争议中的规定，这将意味着发卡行在发行人民币卡时，可以选择与VISA和MasterCard等外卡组织的系统相联，而非只有银联一个选项；二是修改争议中的规定，从而使得银联获得的优势也能被外卡组织所享有，也就是说，发卡行、收单行不仅要保证人民币卡与银联系统相连，也需要与其他所有的外卡组织相连。在他看来，从可操作的角度考虑，第一种方式更为可行。

　　十年恩怨

　　这场争端的起源，在十年前银联成立之初即已埋下。

　　银联于2002年3月26日成立，总部设在上海，是央行允许的唯一能够在国内进行跨行人民币交易清算服务的银行卡组织。

　　央行当时对银联的定位是，建立和运营全国银行卡跨行信息交易网络，实现联网通用，推动银行卡产业发展。

　　据银联前总裁万建华后来回忆，“2002年银联成立的当年，联网通用就实现了，但其很快就认识到，银联的目标不能仅限于运行一个网络系统，而是要成为支付品牌。”

　　而作为全球最大信用卡国际组织的VISA，早在1993年便在中国设立代表处。在银联的早期建设中，VISA给予了很多支持，包括派专家常驻银联，提供银联发展银行卡组织所必须的技术模版。

　　VISA意图在于通过培育中国市场来发掘未来的巨大商业利益。但银联本土品牌的发展越来越与VISA的利益相冲突。

　　在银联成立的早期，品牌认知度较低。为谋求迅速成长，央行确定了银联“专营”的地位：包括澳门、香港以及中国境内的所有人民币电子支付交易，需要通过银联的通道；在国内，所有商户的支付卡的交易设备、自助取款机，以及销售点终端(POS)，都必须与银联的系统一致，以及所有中国境内发行的银行卡，包括双币种的卡，都必须要带上银联的标识。

　　银联借此得以迅速发展，在十年内成为全球第三大电子支付服务商。

　　央行数据显示，截至2011年底，带有银联标识的银行卡的总数达到了29.5亿张，中国的银行卡发卡数量全球第一。

　　相对于银联的羽翼渐丰，VISA在中国市场却举步维艰。

　　2003年，VISA与银联合作大量推出双币卡，寄望借此开拓中国本地市场。VISA当时的想法是，虽然双币卡在国内的支付交易，走的是银联的通道，VISA赚不到清算网络费，但是希望双币卡客户能在出国的时候使用VISA通道。而当时推出的双币卡大多采用了VISA在国际上的4字头BIN码。

　　然而，银联加速的国际化进程打破了VISA的一厢情愿。从2004年开始，银联自行拓展海外市场，通过和当地卡组织或者当地银行签约的“协议收单”方式进行海外扩张。

　　尽管银联为此不得不支付高昂的“过路费”（目前，商户支付的服务费，即“扣率”是1.2％，而银联只能拿到2‰的分成），但却实现了快速海外扩张。截至2011年末，银联卡已经覆盖到125个国家和地区。

　　由于使用银联卡无需支付1％－2％不等的货币转换费，并可以外币取款人民币扣账，避免多次兑换损失，银联的这种低价策略为其赢来了大量市场份额。

　　据上述接近银联内部的人士透露，银联海外业务是“赔本赚吆喝”。早在几年前，银联前总裁万建华就曾定下以境内的收入预算，支持境外市场发展的策略。

　　银联对于国际化发展的重视，与日本卡组织JCB发展的教训有关，JCB与银联有着相似的背景，凭借行政垄断在国内迅猛迅速，但JCB由于市场化程度不高，海外竞争力十分有限，JCB的教训在银联上下被视为警钟。

　　这种扩张引起了VISA的不满。如果说没有人民币清算通道，无法发行人民币卡，已经令VISA不快的话，那么银联欲争夺双币卡的境外交易收入，则迫使VISA必须作出强硬的反抗。

　　双币卡是指银行卡同时具有银联和国际卡组织的标识，双币卡特殊的地方是，它虽然是4字头（VISA BIN）的编号，但是在中国国内被视为银联卡来处理，走的也是银联的清算通道。

　　银联认为，既然是双标识，在同时有银联通道的地方，消费者应该有权利选择刷卡成本更低的银联通道。在银联看来，双标识卡不是纯粹的单品牌银行卡，任何一方都无权单独对持卡人选择境外支付通道作出限制。

　　VISA则坚持，根据国际标准组织ISO的标准，中国境内发行的4字头的双币卡，表示在国际交易的网络上是VISA卡，按照系统设置也应该走VISA的清算通道。

　　2009年，VISA向全球会员银行发函要求，自2009年8月1日起，凡是在中国大陆境外受理带有VISA标识的双币种信用卡时，不论是刷卡消费还是ATM取现，都不得走银联的清算通道，否则要重罚收单行，第一次罚款5万美元。

　　银联作出的反制措施是，在2010年5月，知会中国境内各发卡行，在银联和VISA的谈判没有取得进展前，将不再审核批准新的双币卡。

　　也正因如此，双方冲突升级，2010年9月15日，美国就人民币支付卡交易由中国银联垄断，进而对外国供应商造成歧视为由，向中国提出磋商请求，2011年3月，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就电子支付市场的垄断问题向WTO提出申诉。

　　开放曙光

　　中美之间的这场电子支付争议实质，是美国欲撬动中国的金融市场的进一步开放，并从中获取商业利益。

　　一位在VISA任职多年的管理层人士对《财经》记者表示，“VISA长久以来一直有一个期盼，就是中国市场总有一天会开放。”

　　据《第一财经日报》早前报道，截至2011年末，中国银联资产规模达到人民币138亿元，营业收入约60亿元，净利润突破10亿元。四年间，中国银联营业收入增长2.5倍，净利润增长近10倍。

　　但业界普遍把这种利润的高速增长归因于银联的垄断专营的地位。

　　一位商业银行人士表示，银联除了是一个商业组织，更像是一个监管机构，所有的商业银行发银行卡，都要去找银联审批，所有的通路都掌握在其手中。

　　另一位不愿具名的资深银行业人士分析指出，银联十年的发展创造了内部人控制及与股东貌合神离的典型样本，商业银行的个人金融部对银联有“天下苦秦久矣”的心态，更多业界人士倾向于银行间“大间联”或依附支付宝等民间力量再造一个银联。

　　当前WTO专家组报告出炉，似乎意味着终结银联垄断的时间迫近，但诸多业界人士仍然认为，落实裁决在执行层面依然可能遇到问题，给予外卡组织完全的国民待遇尚待时日。

　　复旦大学国家贸易法教授陈治东分析指出，如果不是在友好的环境下促使中国开放市场准入，中国将很难接受，中国政府有很多的其他手段可以阻止VISA开展在华业务，所谓的国民待遇还很遥远。

　　对于专家组报告，中国银联的官方答复是，“将一如既往地联合银行卡产业各方，大力推进银行卡的普及应用，并努力提升自身的服务水平。同时，加强国际合作，不断满足日益国际化的市场需求。”

　　作为此争议最大的相关方维萨卡（VISA Card）的发言人则表示：“正在研读WTO发布的这份报告，希望这一裁决能够为国际支付卡组织参与中国国内电子支付市场创造机会。”

　　全球第二大的支付卡组织万事达卡 (Master Card)在给《财经》的声明中说：“万事达卡一直坚信，开放的支付系统可以减少现金支付需求，鼓励创新并减少经济系统风险。万事达卡将中国视为一个拥有巨大潜力的市场，我们期待可以在中国保持我们业务的增长。”

　　即便如此，外卡组织进入中国的前景依然不甚明朗，一位国有大行银行卡中心内部人士对《财经》记者表示，由于银联刷卡费率很低，其在和外卡组织的竞争上有价格的优势，外卡组织受制于全球统一的收费标准，很难在中国一地作出实质改变，更有可能的发展路径是利用其全球统一的品牌和网路优势，在中国与银联开展差异化竞争，争取高端客户。

　　上述VISA管理层则表示，“支付卡清算交易平台的建立，有电子网络，也有交易规则，后者是软件，更为重要，也正是中国银联的软肋。这个交易规则包含很多方面，有资料的标准化，争议处理的标准化，以及公平性、透明度、信用度、效率、品牌，交易链上的利益分配的合理性。”

　　事实上，随着第三方支付机构的兴起，银联在支付结算方面的垄断地位正面临多方挑战。

　　上述接近银联内部的人士透露，近两年，排在银联经营战略中最高等级的事情，一是对付VISA等外卡组织，另一个就是对付支付宝等第三方支付公司。

　　“银联最大的竞争对手不是外卡组织，而是第三方支付。”上述国有大行银行卡中心人士也持类似观点。

　　去年以来，央行已经先后四批向200家第三方支付企业发放了牌照。在他看来，银联跟商业银行的转接业务是稳定的，但在整个收单市场来说，随着中小客户的进入，第三方支付竞争力更大，这种优势体现在产品更新换代、服务质量和价格等方面。

　　银联对于第三方支付的紧迫感既来自线上，也来自线下，正紧凑布局积极应对。

　　在线上，2011年6月，银联推出“银联在线支付”，与此同时，银联内部互联网部等创新业务部门也在进行市场化试点，薪酬和招聘等诸多方面引入市场机制。

　　在线下，虽然目前优势巨大，但当第三方支付可以进行银行收单业务后，银联的“护城河”可能面临消逝的风险。

　　“第三方支付原来是做线上的，现在可以做POS了，如果线上和POS可以一体的话，那跟银联就没有区别了。”上述接近银联内部的人士分析道。

　　特别是那些试图建立自身渠道的第三方支付，更是对银联的垄断形成威胁。

　　目前，第三方支付可以通过两种方式建立支付渠道，一种是凭“一己之力”逐家银行谈判，这种方式效率较低，但是能建立自身网络；另一种则是选择借助银联的通道，虽然可以一劳永逸地接入系统，但是也容易受到银联的束缚。

　　银联希望第三方支付能通过第二种方式实现互联互通，但对于第三方支付来说，其业务实质就是便利消费者转接支付业务，因此，接入银联被业界人士认为可能失去其核心竞争力。

　　银联总裁许罗德曾表示，第三方支付是支付系统的一个重要补充，在他看来，银联在账户和支付网络上仍有优势，而谈及银联愿景时，则提到要将银联打造成线上、线下、移动的立体式支付体系。

　　易观国际今年2月发布的数据显示，2011年全国第三方在线支付市场交易规模为1.78万亿元，该机构预计2012年将大幅增长51％至2.7万亿元。

　　业界人士认为，未来支付行业需要剔除垄断、相互结合又彼此竞争的机制，这才能使得国内支付基础建设和增值应用得到同步迅速发展。

　　以美国支付市场为例，经过长期的竞争发展，VISA和MasterCard两大银行卡组织，各自独立建设支付标准、清算系统、POS或ATM网络与风险控制系统，而美国运通这样的独立发卡和清算机构也在近年蓬勃兴起，同时，各类支付服务提供商也可独立建设POS、ATM系统及网络，并通过与发卡行直接连接的方式向商户提供收单业务。

　　《财经》记者采访的多位银行和第三方支付人士，均乐见电子支付市场的开放，对于银行业者来说，外卡组织更高的费率可以给其提供高于银联的分成收入，而对于第三方支付来说，多一个“搅局者”也就多了一个合纵连横的支点。

　　但上述国有大行内部人士也担承，由于判决到最终执行尚有时日，加之可能出现变通手法，短期内对于支付产业影响不大，长期影响仍需观察。

　　实习生戴韵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