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宣布加入TPP谈判：算盘与棋局

　　3月15日，日本首相安倍晋三正式宣布，日本将加入美国所倡导的TPP泛太平洋自由贸易区谈判。

　　这条消息并非很突兀：此前不久，安倍晋三再次就任首相后首次访问美国，由于行色匆匆且“成单”寥寥，一度被中国国内媒体戏称为“安倍的美国一日游”。就在这次“一日游”前后，《华尔街日报》等媒体就披露称，安倍此行最大的成果，是“在加入TPP谈判方面获得奥巴马和解姿态”、“为日本参与TPP准备阶段谈判扫清道路”，也就是说，自那一刻起，日本宣布加入TPP谈判，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所谓TPP，即《跨太平洋战略经济伙伴关系协定》，最初系智利、文莱、新西兰、新加坡四国在2005年6月发起并连署的“小自贸圈”，美国直到奥巴马当选后才本着其“将重心向亚太转移”、“强调美国太平洋国家属性”的战略，开始高调参与TPP，并竭力争夺主导权。由于美国出口形势不利，失业率高企，TPP被作为“重塑美国领导力”、“拓展美国市场和就业机会”的“期货”，浓墨重彩地高调推出。2011年底在美国夏威夷举行APEC峰会期间，美国、日本、澳大利亚、文莱、智利、马来西亚、新西兰、秘鲁、新加坡和越南10国发布了关于推动TPP的联合声明。不过，虽然彼时参加了联合声明，日本却并未加入框架谈判。而随着此次日本宣布正式加入，进行框架谈判的国家增加到12国(前列10国，外加加拿大和墨西哥)。2011年“十国联合声明”发表时，美国曾表示，期望在2012年完成框架协议，但如今显然已不现实，最新说法是希望在今年10月、印尼巴厘岛APEC峰会上达成框架协议。

　　TPP并非单纯的FTA自由贸易区概念，而是涵盖对各参与国间关于市场金融监管政策，包括经济立法、透明度、反贪污、金融改造、产品标准统一，甚至环保评估标准等一系列的“一体化”，套用一句老话，就是“车同轨，书同文”，而这个标准，则势必由全球第一大经济体和掌握政治、经济制高点和话语权的美国来主导。

　　美国的打算，是借一系列“一体化”，削除亚太各国针对美国优势产品、服务的贸易壁垒，从而扩大美国的出口优势和经济导向能力，扭转美国对东亚的巨额贸易逆差走势，简单说，这就是一个为美国优势产品出口“扫清射界”的工具，并借自己掌握这些法则、标准话语权的优势，在亚太经济圈进行“排他性筛选”，从而确立“美标”在亚太市场的主导地位。由此可见，TPP一旦成型，最大得利方将毫无疑问是美国。

　　而加入TPP的一些亚太中小经济体也不无受益之处。对这些国家而言，经济、金融等原本对美国市场就有很大依附性，加入TPP虽需付出市场开放等代价，但同时也减少本方产品进入美国市场的成本和阻力，在自身产品竞争力并不高的前提下，这样的“价值交换”并不吃亏。

　　然而日本就是另一回事了。

　　作为东亚最早的工业国和战后崛起的出口王国，日本产品在美国市场本就具有足够竞争力和稳定市场份额，且通过资本输出和产地多元化，基本化解了美国的贸易保护壁垒；而美国希望打开的日本汽车、牛肉、农产品等市场，却恰是日方着力保护的禁脔。据美国商务部数据，2011年美日贸易总额为1950亿美元，其中美国赤字为622亿美元；2012年美日贸易总额为2164亿美元，美国赤字为763亿美元；美方赤字最高的2006年，赤字额达886亿美元。日本是美国进口、出口的双重第四大贸易伙伴(仅次于加拿大、墨西哥和中国)。不难看出，在没有TPP的情况下，日美贸易中“占便宜”的一直是日本。

　　正如许多美国评论家所言，日本是美国在远东最想打开、也最难打开的庞大出口市场之一，而TPP正是打开这一市场大门最得力的一把金钥匙。而在日本方面，旷日持久的经济“去泡沫化”已令整个社会忧虑惊恐，促进出口以刺激增长，从而恢复昔日经济雄风，成为政治家的主流政治承诺，和整个社会的共识。如果说，在工商业界尚有一部分代表人物希望“堤内损失堤外补”，被迫向美国让出的国内市场份额，可用借TPP打开的其它成员国国内市场抵消，甚至有所盈余，那么在产值不高、从业人数却不少且集中的农畜业界，则是一边倒的反对之声。

　　安倍和自民党的重新上台，正是利用了公众对经济低迷的不满，和民主党治理经济的无能，上台后更摆出不惜一切刺激经济、恢复出口优势的姿态，此时此刻“拥抱”TPP似乎显得有些奇怪此举显然更有利于美国向日本出口，而对日本强化出口能力好处不多，农村选票素来是自民党“铁票仓”，安倍这是要做什么？

　　一些分析人士认为，安倍自己的解释，即在新兴市场前追后堵的情况下，日本如果闭门独自经营，依赖狭窄的国内市场，将“丧失最后的增长良机”，并非单纯的遁词，而在很大程度上是真实考量。法国《回声报》等专业财经传媒进而指出，日本此举是希望通过加入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自由贸易区，在和经济结构雷同的韩国竞争海外市场时占据先机，并借此提振萎靡不振的日本经济。

　　美国一些分析人士则表示，此前安倍访美获得一些让步，如达成“一致承认单边取消一切关税并非加入TPP谈判必要条件”的谅解，日本国内媒体也流传着某些“君子协定”的版本，如“维持敏感产品高关税”、“大米进口关税保持不变(日本最著名的保护性关税壁垒，进口税高达778%)”等，安倍据此认为，凭借这些“收获”，在国内强推TPP会少一些阻力。

　　当然，应对与中国的“亚洲第一”竞争，加强日本安全感，虽然未被安倍等人公开强调，但也成为他用于说服自民党内和日本国内反对意见的法宝。

　　然而，上述“利多”并非都经得起推敲。

　　不言而喻，美国版本的TPP是个以美国为核心的“有限自由贸易圈”，并剔除了包括中国在内一些在亚太经济中分量极重的经济体。根据中国商务部、世界银行和经合组织的资料，2012年美中贸易总量高达4846.8亿美元，是美日贸易总量的两倍半，在中国排名前15的贸易伙伴中，位列TPP名单上的，就有排名第二的美国、排名第三的东盟(4000.9亿美元)、排名第五的日本(由于中日关系恶化而结束此前连续两年创新高的局面，但双边贸易总额仍高达3294.5亿美元)，以及分列第八、第九和第十三的澳大利亚、巴西和加拿大，剔除中国和这些“TPP系”亚太经济体的贸易额，所谓“泛太平洋”，便如同武侠小说里五岳少一岳的“四岳剑派”，其实际效力必然大打折扣。日本想通过加入TPP摆脱前有中国压顶、后有韩国紧追的经济格局，谈何容易。

　　如前所言，即便没有TPP，日本对美国仍然是大幅出超的贸易格局，TPP不可能扩大日本本已拥有的出口优势，反倒会令美国在农副产品等领域的对日出口优势大幅扩张，正如一些欧洲媒体所言，一旦关税壁垒被拆除，东京3月初6欧元/公斤的苹果、打折后也要4欧元/小盒的樱桃西红柿，还有什么市场竞争力？自2011年11月至今，东京等地抗议TPP的示威、请愿始终不绝，就在安倍此次访美前后，日本参、众两院还均有议员表示“断不容内阁在参与TPP谈判问题上与美国私相授受”，且许多激烈反对日本加入TPP的议员，正是执政党自民党人。正因如此，许多国外观察家断言，安倍最大的阻力在国内、甚至党内。

　　安倍之所以敢冒险力推TPP，最重要的两大论据，一是美方在“敏感产品关税”方面的“让步”，二是TPP对应对与中国竞争、加强日本安全感的好处。但这两点也同样经不起推敲。

　　美国“让步”只是“君子协定”，并非成文协议，安倍前脚宣布日本参加谈判，美国政府高级贸易官员、贸易副代表德梅特里奥斯·马兰蒂斯便话中有话地暗示“日本将不得不(在关税壁垒方面)作出让步”，美国国会多达50名参众两院议员更立即敦促白宫必须迫使日本“按照合理要求”参加TPP谈判，否则就不让日本参加谈判。美国力推T PP，目的就是为美国出口开路，昔日“广场协定”血迹未干，即便奥巴马政府有意网开一面，又如何能罔顾国会、商界、行业协会和工团组织的重压？更何况，TPP的谈判是“一对一”，日本必须挨个和加入框架谈判的11国达成共识。

　　至于“中国因素”，则更无从谈起：日本最值得依赖的靠山、后盾，是《日美安保条约》，只要该条约稳定牢固，则日本朝野便如吃下一枚定心丸，倘该条约靠不住，TPP自然更靠不住。

　　事实上安倍又何尝不知个中奥妙？他在宣布加入TPP谈判时一方面大谈愿景，另一方面则强调“只承诺参加谈判，而非更多”、“参加谈判仅为捍卫本国利益”，效仿民主党前任当初最后一刻签署“十国联合声明”，“先答应个大概，再慢慢商量”的意味跃然纸面。

　　不过事关重大，美国怕是不会让日本含糊下去，而会步步紧逼，迫使日本“澄清立场”，两国国会、商界和民间也会各显神通，TPP的大幕不过刚拉开一角，好戏且在后头呢。

　　陶短房(知名专栏作家，国际政治、经济评论人，旅居加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