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韩玮 发自上海
韩亚航空近日的事故让很多人意外地发现,原来海外游学市场巨大、利润丰厚。有人甚至讽刺称,这一行“人傻钱多速来”。
2012年4月,教育部等四部委曾联合下发通知,其中规定,不得以营利目的组织出国夏
(冬)令营等有关活动,并规定主办单位应是中小学校、教育行政部门所属的对外教育交流机构或者共青团、少先队与妇联组织,可以委托国家旅游局许可经营出境旅游业务的旅行社承办。不过至今,这一行业仍未能得到有效的管理。在教育功利化的背景下,以参观名校、语言培训为噱头的游学夏令营仍备受市场追捧。尽管产品乏善可陈,但回报极高,一些名不副实的线路甚至是100%的盈利。
与此同时,劣币驱逐良币,那些真正具有价值和意义的夏令营项目却被“吃吃喝喝好玩玩”的游学营打败,面临招不到生的窘境。
变味的游学
如果要用一个词概括游学,林成首先想到两个字—坑钱。
这个男孩毕业于武汉一所全国知名的重点高中,如今在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求学。三年前,还是高中生的他第一次飞往美国,同行的还有同学和老师,而目的与这次遭遇事故的浙江江山中学学生一样:游学。
“我们先在UC Davis(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待了一周,接着去旧金山、洛杉矶玩,然后飞华盛顿,再一路向北,费城、纽约、最后到达波士顿,其间参观了耶鲁、普林斯顿、哈佛以及麻省理工大学。”
这段“花哨”的行程,林成记得,“只在UC Davis有自称加州大学校友的美国人讲过如何申请美国大学,总共两次”,其余时间不是在兜景点、逛奥特莱斯就是在赶往这些地方的路上。
而出发之前,林成原本以为,既然去了UC Davis,那就没有道理不体验美国正式的大学课程,哪怕只是观摩。然而,什么都没有。
那一周,林成被安排在萨克拉门托的寄宿家庭,房东是一位黑人老太太。很快,她带着游学生们逛完了市中心、所住的社区以及常去的教堂。剩余的日子,林成闲得只能在UC Davis的校园瞎逛,或是干脆叫上同学去购物。
两年后,林成申请大学、并顺利进入UCLA,而回想起游学经历,“被坑”的感觉越发强烈。“首先,高三开始申请学校,发现游学的经历没有丁点用处。”
今年6月,林成趁着暑期独自背包游,重走游学时去过的景点,而“真相”气人。“那时的旅行项目中,其实只有洛杉矶的环球影城和迪士尼乐园,以及纽约一个坐船游览自由女神像的景点需要少许费用,其余诸如金门大桥、九曲花街、渔人码头、华尔街、联合国[微博]总部以及各种博物馆全是免费开放,根本不要钱。”
三年前,林成跟着游学团,去的几乎都是一线大城市,但吃的是人均10美元的中式自助餐,住的是距离市中心至少半小时车程、类似国内三星标准的宾馆。林成如今背包游,自己订旅馆,发现三星档次的标间大多不高于150美元/晚。
“可想而知,那时游学团的成本低廉到何种程度,但竟然卖给我们每人3万!”
更夸张的是,这所中学的游学项目的收费竟然逐年水涨船高,今年针对高二学生的暑期美国夏令营已涨至8.5万元—时间为三周,内容包括游览加州理工、加大洛杉矶分校和南加大,并在克莱蒙特大学接受10天的SAT、托福学习以及1天的申请文书写作指导,此外,还有1天的美国购物。
“敢收8.5万元就是找喷。”陈松也是这所中学的毕业生,目前在南加大读本科,余暇也接手留学咨询业务。今年3月13日,他从学弟处看到美国游学的行程时,格外愤怒。
“按照校方的解释,其中4万为以后的申请费(留学中介为学生申请国外大学提供服务并收取报酬),4.5万才是夏令营的费用。但即便如此,这个价格也高得让人无法原谅。”7月14日,陈松告诉时代周报记者。
陈松算了一笔账:据太平洋时间3月12日晚所查,北京直飞洛杉矶最便宜的往返航班是全日空(全日本航空运输公司)的1500美元。机场到克莱蒙特大学需要一辆大巴,最大的40座巴士行价400美元,若30人一团,满打满算人均15美元。
至于吃住,行程安排显示为寄宿。而克莱蒙特大学周边的居民大多是白人中产家庭,他们对多样性的包容意识很强,几乎不会通过接收寄宿学生赚钱。“不足一个月的短期项目,包吃包住,撑死人均1000美元。”
而最为重要的学习部分,陈松有过这方面的组织经验,“请一个美国人讲SAT(美国高考)或托福非常便宜,每小时100美元就能搞定。而且,这种培训在中国就能进行,何苦跑去美国?”而每天安排老师2人,每人5个小时,并且租借一间教室,“这些费用分摊给学生,每人每天大约50美元。”
最后一项,招生官指导大学申请事宜,“他们肯定会非常开心地接待中国学生,而且,不收取任何费用。”
根据陈松的计算,上述行程的成本“封顶”仅3350美元,折合人民币不足2.1万元。“这样的游学团就是一个丝毫没有技术含量的商品,何以堂而皇之地卖到4万多元?”
据时代周报了解,这个原计划于7月举行的美国游学活动最终因为学生积极性不高等各种原因未能成行。
人傻钱多?
其实,海外游学如今已“生长”于全国很多中小学,其火爆程度有业内人士这样描述,“做得快‘飞’起来了”。
英孚教育提供的一份全国性调查数据显示,18.2%的被访者表示曾参加过海外游学,北京、上海、广州名列前茅,分别占比12%、7.6%和5.4%。这其中,47.2%的人在16—24岁第一次出国游学,而不满16岁就有此经历的孩子占比26.9%。
去年8月,一家美国媒体引述当地华资旅游业者的说法称,2012年暑期,南加州接待的中国大陆夏令营及游学团,总人数超过10万。
然而,10多年前,早期的海外游学只是一项非常小众的活动。中智海外教育中心总经理袁正翔告诉时代周报记者,一些留学机构,以及不以留学为主业的教育机构最先开始尝试游学业务。当时,留美签证正面临9·11的问题,故而,主要的游学国家以澳洲与英国为主,费用在2万—3万,低端的项目也要1万—2万。
在十年之前,对于不少普通家庭而言,这是一笔不小的费用。所以,只有少数学生拥有参与游学的机会,而且仅限于一些国际化程度较高的学校。
2005年9月,时任美国国务卿赖斯向各海外领事馆发出备忘指令成为美国签证政策大幅放开的标志性事件。与此同时,美国学校也越来越欢迎中国学生。于是,中国的游学产业开始飞速发展,近些年甚至呈现“全民参与”的景象。
7月14日,哈佛大学一位大三的美国学生告诉时代周报记者,这两年暑假,他都会看到穿着相同服装手拉手走在校园里的中国小朋友,他们的年龄很小,由老师带领,叽叽喳喳地参观校园,而孩子们不知道,自己也成了哈佛的一道风景。
除了向幼龄渗透,海外游学的趋势还在往国际化程度较低的地区蔓延。浙江省台州市一所县级中学的老师透露,为了让学生感受英语的语言环境,几年前,学校曾有意与一所英国学校交流合作,“但对方没有理睬”。后来,市外事办有一个与韩国中学交流的机会,于是该校极力争取,现在每年都会带着一些初一的学生去韩国游学一周。
但尴尬的是,由于年龄小,两方孩子的英语水平都不高,沟通、交流有时需要在指手画脚和表情符号中进行。
“目前,游学市场的增长表现出几个特点:首先,参与机构繁多。除了留学机构将游学作为重要业务,一些咨询公司乃至海外归国的个人也通过与学校的接触,形成了稳定的游学模式;同时,以新东方、昂立为代表的培训机构依托强大的学生基础,亦推出游学项目;此外,分食这块大蛋糕的还有外资机构,比如,英孚2012年在上海建立亚太区总部,而这个企业在中国的主要业务除了英语培训,就是国际游学。”
“其次,这个市场正从一线城市向三、四线区域,从沿海省份向内陆地区拓展,近两年,宁夏、甘肃一些地方的孩子也开始被组织起来游学。而且,参与的学生年龄越来越小,可供选择的国别越来越多,从日本、新马泰到英美澳加,一个也不少。”袁正翔说。
不过,如此庞大的市场,繁多的游学线路,其中却鲜有口碑相传的好“产品”。袁正翔坦承,“至今,我还没有听说国内的某某活动特别好,或是某某机构组织得活动特别好”。
不止如此,批评之声还接踵而来。比如,游多学少,主办机构赚得盆满钵满,莘莘学子却大呼上当。又如,出国游学背后甚至牵扯着腐败链条。
今年初,广西名校柳州第十五中学原正副校长涉嫌职务犯罪一案公开审理,而两人供诉的犯罪事实之一即在两次组织部分学生出国游学时,先后收受带团方的回扣款共计11.4万余元。
再如,海外游学的幼龄化。“这一行做什么最赚钱,幼教!游学项目不管质量怎样开口就是好几万,家长屁颠屁颠往里交钱,小孩还不会说不好。”在陈松看来,这就是现状,但他难以理解,“人傻钱多吗?”
而林成认为,性价比普遍较低的游学项目在国内之所以掀起热潮,原因可能在于一方面,对于希望留学的学生而言,确实存在提前出国考察的需求,一些父母甚至希望孩子尽早接触国外的氛围,“而且,对于可以承担每年三四十万留学费用的家庭来说,两三万的游学费不是负担。”另一方面,由于信息不对称、国际化程度不够,很多人对游学的成本缺乏了解。
卡兹德罗之窘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海外夏令营正红得发紫时,蔡田却在今年暂时放下了手头的项目。
2008年,因为一场音乐会,在北奥集团工作的蔡田结识了卡兹德罗夏令营的团长比尔。这是一个有着50多年历史的音乐夏令营,由比尔的父亲创办,前世界管乐协会会长Felix Hauswirth,现任新加坡管乐协会主席李天池等一批著名音乐家都曾是其中一员。
此前,比尔的父亲去世,他接管卡兹德罗,并萌发了邀请中国学生入营的念头。得知比尔的想法后,2009年,蔡田第一次前往夏令营探访。
营地位于美国加州一处森林保护区—索诺马红杉树林,孩子们在木头搭建的音乐厅里演奏,晚上在露天的睡袋里睡觉,抬头就是繁星。
那儿每周都会举办音乐会,有时,甚至因为庆祝音乐厅屋顶翻修等有趣的理由,还会增加演出。而每个入营的孩子都是乐团成员,要为最后演奏出美妙的音乐而学习、练习、接受指导,而且,每人都有机会成为“首席”。
“这个夏令营的门槛很低,只要求孩子能够演奏,而他们的目的只是想告诉孩子,音乐有多么美好,多么有意思。当然,如果孩子希望自己的演奏未来达到某种水平,营地的老师也乐于给予意见,告诉他们这条路要怎么走。”
探访归来,蔡田决定把这个“纯净”的夏令营引入中国,但她没有料到,后续的工作竟然这般不易。
2010年,卡兹德罗开始在中国招生,名额是每年30人,而蔡田逐渐感受到中国家长不一样的思维方式。
“有的家长和孩子约法三章,这种‘不务正业’的活动可以先报名,但只有期末考试达到××名次才可以参加。有的则认为,不能露营,不能睡睡袋,不能孩子一个人去。”
“还有家长非常关心这些问题:会有什么样的名师指导?他们会教多少章节?孩子到底能不能做乐团的首席?”
蔡田不知如何解释,因为,卡兹德罗的确培养了许多音乐名家,他们也会不定期回营反哺,但大师的行程很难提前确定,“我们不能不负责任地把所有可能出席的人物的名字全部确凿地印在宣传册上。”
这些棘手的“提问”,蔡田曾试图与美国营地沟通,而对方非常不解。“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我们就是一个夏令营,活动的内容和方式一直如此,50多年都这样。而且,如果你们要学习音乐,那应该去音乐学院,不是参加夏令营。”
不止如此,中国家长还有更多要求。比如,有人说,“孩子好不容易出国一趟,不能只去一个山里的营地,那那那也要去。”接着,又有家长指出,“既然到了美国,怎么能不培训英语呢?”
而时代周报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有旅行社人士认为,游学线路中增加购物环节也是为了满足家长的需求。因为,不少家长都会交给孩子一张长长的购物清单,“好不容易去趟美国,顺便带点东西”。
原本,蔡田的设想只有卡兹德罗,费用是美方收费的1950美元加上往返机票。但按照家长要求加入旅游、语言培训等一系列项目后,收费只能“被迫”提高。然而,即便线路进行了适应中国市场需求的“改造”,并经过一年多的努力,2011年,蔡田也只收到7位学生的报名。
在热火朝天的中国夏令营市场中,游学营备受热捧,古老的卡兹德罗却遭到冷遇。而在英美国家,以参观名校为典型的游学营并不被欢迎,真正流行的是以音乐、探险、环保、科技等为主旨的主题夏令营。
据袁正翔了解,国外的主题夏令营以锻炼身心、提高趣味、开拓见识为目的,行程中很少有旅游项目,即便有,也只是在周末学习之余组织一些与主题相关的参观、游览活动。
而如果要增强课业学习能力,美国很多大学都开设暑期学校(summer school),中国的高中生、大学生可以申请,其中也绝不含旅游一项。
林成告诉时代周报,以UCLA的暑校为例,开设的全是正式的大学课程,一门课4—5个学分,每学分230美元,学生可以申请宿舍,上课期间享受与所有在校生一样的资源,包括图书馆、实验室和健身房等。暑校对申请者有推荐信、托福成绩等方面的要求,但难度不大,而与中高端的游学营相比,费用更少,并且能够体验真正的美国教育,含金量高出很多。
但在中国,很多家长似乎还没有注意到那些具有意义的夏令营,对国外的暑期学校不甚了解,卡兹德罗则被归入“不务正业”一类,那些“以学习之名、行旅游之实”的游学营反而吸引了最多的注意。
不过,究竟是什么影响了家长的注意力和判断力?多位接受时代周报采访的教育人士认为,这是一个宽泛的话题,牵涉到学校、老师乃至整个社会的氛围。
“目前的情况下,我想明年先组织一些朋友的孩子去卡兹德罗,带一些照片回来,同时,系统地评判这些孩子在参加夏令营之后三五年里的心理变化。把这些内容分享给大家后,可能会有人慢慢接受这个活动。”蔡田这样计划未来。
(文中林成与陈松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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