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奥巴马正式提名耶伦出任下届联储主席。消息传出，市场一片欢腾，媒体齐声称颂。10月9日晚，笔者抵达华盛顿参加国际金融协会（IIF）2013年年会。10日早餐之时，顺手取阅三大报章：《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和《金融时报》。头版无一例外是关于耶伦的报道。
《华尔街日报》以“耶伦荣获提名，联储面临转折”为题，分析耶伦主导联储可能孕育之变革。《金融时报》则详尽阐释“联储内部分歧尖锐，耶伦直面严峻挑战”。《纽约时报》别出心裁，引人入胜：“耶伦—从学术理论家到联储女掌门。”三大媒体不惜篇幅，举凡耶伦荣获提名之政治动因、家庭和学术背景、耶伦货币理论和政策取向、美国经济面临之挑战、美联储内部之分歧等，无不条分缕析。
媒体兴师动众，自在情理之中。耶伦荣获提名，开创多个第一。历史上首位女性联储主席，全球首位最具权势的女性货币决策者，联储历史上第一位副主席荣升主席宝座，首位犹太裔女性掌握联储大权，首位女性经济学者指点江山、叱咤风云。除此之外，耶伦的家庭和学术背景亦为媒体津津乐道。丈夫阿卡诺夫鼎鼎大名，2001年与斯蒂格利茨和斯宾塞分享诺贝尔经济学奖。夫唱妇随，琴瑟和谐，成就卓著，相得益彰。
《纽约时报》文章如此开篇：“1980年代初，耶伦和阿卡诺夫喜得贵子。招聘保姆之时，二人决定自家保姆工资要比一般保姆工资高。理由温馨可爱。自家保姆拥有较高薪水，心情自然愉快，看护宝贝儿子必然尽心尽力。如此招聘启事不仅吸引众多求职者，且诱发学术理论创新。耶伦夫妇同为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经济学教授。从保姆求职市场联想开去，他们构想出一个新的劳动市场理论和工资理论。该理论后来竟然变得赫赫有名，成为美联储以宽松货币政策刺激经济和创造就业的重要理论基础，亦直接否决了新古典经济学认为货币刺激政策对经济有害无益之经典学说。”
耶伦夫妇创造的新劳动市场理论和工资理论有一个学术界公认的名称：“效率工资理论”。效率工资理论与新古典经济学经典的均衡工资理论大相径庭。
依照经典的均衡工资理论，内生的市场调节机制必然促使劳动力市场供需均等，此时之工资水平就是所谓的均衡工资或市场出清工资水平。依照经典劳动力市场和工资理论，失业根本不会发生。如果劳动力市场出现失业，亦即劳动力供大于求，那么劳动者必然竞争上岗，工资水平随之下降，雇主则能以较低工资雇佣较多劳动力。如果劳动力市场求大于供，那么雇主转而竞争雇人，工资水平随之上升。市场永远出清和均衡，失业纯属子虚乌有。
新古典经济学的市场机制乃是所谓“无摩擦市场机制”，是一种理想状况或“乌托邦”，换成当代经济学术语来说，新古典经济学的市场机制是所谓的“无交易费用或无信息费用”调节机制。
然而，人间处处有乘除，唯独不见乌托邦。无摩擦或无交易费用或无信息费用的调节机制不是真实经济，只属黑板经济或头脑假想。环顾街头巷尾，失业无处不在。究竟是何种障碍妨碍了人间天堂和乌托邦的降临？那些信息费用、交易费用或其他“障碍”究竟是何方神圣？
1960年代，科斯、斯蒂格勒、张五常、威廉姆森、德姆塞兹等大师开创交易费用经济学，后继者纷至沓来。探寻信息费用、交易费用和市场失灵之各种秘密，渐渐成为经济学主流。经济学者各显神通，各出奇招，新奇答案层出不穷，异彩纷呈。阿卡诺夫、斯蒂格利茨和斯宾塞2001年荣获诺贝尔经济学奖，主要贡献就是他们分别找到了导致市场无法出清的各种信息不对称现象。
效率工资理论想法简单，含义有趣。雇主挽留人才，激励士气，激发效率，愿意许诺高薪，派送红包。如此一来，失业者前景堪忧，就业无望。雇主不愿低薪多雇人，雇员低薪屈就而不能。于是乎，实际工资高于均衡工资（所谓市场出清工资），失业问题难解难分。唯一办法是刺激需求或消费，央行狂印钞票，大显神通，理所必至，势所必然。
此类想法一经说破，则平淡无奇，经济学多数理论，亦皆如此。据说阿卡诺夫脑海里奇谈怪论甚多，耶伦则擅长严谨推理，数学功底了得。丈夫之胡思乱想，需经过她设计的九大问题考核，方能跨过“愚蠢”门槛，有资格继续研究下去。
正因如此，耶伦荣升，市场欢呼，媒体颂赞。三大报章毫无保留，异口同声，表扬奥巴马从善如流。原本总统中意萨默斯，无奈议员大佬高唱反调，萨默斯知难而退，耶伦胜出，如探囊取物。《纽约时报》吁请参院尽快确认，宣称“不二人选，批准宜速”。
纵观全球经济，耶伦可谓临危受命。临危之意，约有三端。其一，美国经济复苏日益疲弱，年度GDP增速难达2%，劳动力市场改善步伐放缓，失业率依然高达7.3%，许多人深度绝望，干脆放弃寻找工作。联储5月放言可能开始退出量化宽松，7月和9月两度食言。如今看来，退出之举，言之尚早。然则，货币宽松之刺激效果与日俱下，通胀和泡沫风险与日俱增，是故联储“进亦忧，退亦忧”。耶伦是量化宽松坚定支持者，亦是2%通胀和6.5%失业率“双指标原则”主要设计师之一。明年2月正式就任主席大位之后，必须就“退还是不退”给市场以明确指引。
今年以来，量化宽松退出之“阴霾”笼罩全球金融体系，新兴市场国家深受池鱼之灾，多国货币汇率贬值，股市暴跌，利率飙升。好些国家甚至“跪求”联储小心从事，至少要给他们以明确方向。11~12日华盛顿IIF年会期间，马来西亚央行行长泽?q博士一番评论，可以代表新兴市场国家之心曲：“自从亚洲金融危机以来，新兴市场国家逐渐学会如何应付外部冲击。打铁自需本身硬，是我们的共同教训和经验。然而，我们亦衷心希望联储有一个量化宽松政策退出的明确策略和步骤，给全球市场以清晰指引，让新兴市场国家提前做好准备。”为什么说联储主席是全球最具权势的货币决策者？由此可见一斑。
其二，此时此刻，美国两党围绕财政预算和债务上限问题大打出手，互不相让，政府关门将近半月，财政资金即将告罄，违约风险威吓全球，不确定性骤然猛增。纵然最后时刻两党握手妥协，债务上限提高，美国政府财政赤字和债务问题始终是威胁国内和全球经济的“定时炸弹”。
财政政策与货币政策，天生一对孪生子。财政赤字高企，货币政策遭殃；财政一旦吃紧，央行被迫出手，所谓中央银行独立性，往往是纸上谈兵，难以认真。耶伦就任联储主席，必须时刻面对政府财政乱局给货币政策造成的巨大压力。一旦美国真的违约，债券收益率急剧攀升，各国不再愿意增持美债，联储就只好担负起财政部唯一最大“金主”之角色，拼命购买财政债券。
如此明目张胆之“通货膨胀财政融资”，无异于火上浇油，显著削弱全球市场对美债和美元的信心。即便政府暂不违约，债务问题始终是高悬头顶之达摩克利斯之剑，我们实在看不到美国将采取何种办法减少赤字和降低债务。联储独立性日益削弱，耶伦必然被推上火山之口。
其三，联储内部所谓“鸽派”、“鹰派”之争愈演愈烈。身为著名“鸽派”人物，接掌大权之后，耶伦必须说服“鹰派”人物就货币政策达成一致。总统提名典礼上，耶伦宣称联储最大优势在于“公开、透明和沟通”，有意淡化鸽派鹰派之争。《纽约时报》亦替耶伦说项，认为鸽派鹰派之争不适合耶伦，她乃是自成一派。无论如何，随着量化宽松刺激效果下降，通胀和泡沫风险剧增，鹰派声音必然高涨。联储内部分歧加剧，市场必然随之摇摆。货币政策“先导指引”（Forward Guidance）功能将付之东流。
耶伦之货币理论和政策哲学究竟如何？且听下文详解。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国际货币研究所副所长、农业银行首席经济学家）
(编辑:朱逸)
作者：向松祚来源第一财经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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