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井俊二：困在青春里的男人

　　在岩井俊二之前之后，都有不计其数的电影导演将镜头对准那些芳华少年，

　　却从未有一个人像他一样，把少年细腻孤单的那份美好，表达得如此淋漓尽致

　　本刊记者 马李灵珊 发自上海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面前这个中年男人就是岩井俊二，很难把这个身穿灰色衬衫和牛仔裤的男人和那个著名导演联系在一起。他镜头下的人物、风景，都流淌着青春的唯美气息，敏感而忧伤，他本人难道不也应该这样吗？

　　可眼前这个中年大叔，长发蓬乱，潦草地披在脑后，衣服也算不上平整，还戴着副厚厚的眼镜，下面藏着的眼睛也挺浑浊。看到陌生人走近时一脸茫然，甚至有些局促，好像是他有求于人般的羞怯。

　　只是在聊到一半时，他突然自顾自地笑起来，“哈哈”半天，发现身边人都没反应，尴尬地用手脚连连比划，圆场失败后一声不吭，像个颓唐的孩子，没一点成人该有的圆滑。这才惊觉，原来他，真的是岩井俊二。

　　48岁的岩井俊二和他的那些主角一样，像被困在时光这座迷宫中，永远在“少年时代”这道回廊上踟蹰，带着一身孩子气，抗拒着那个粗暴的成人世界。电影结缘

　　大多数人兴许都不知道，这个蜚声国际的日本大导演，对电影最初的兴趣，全得归功于怪物。

　　这还要回溯到他的童年，出生在仙台的岩井俊二，幼年时和其他男孩一样别无二致，喜欢在棒球场上挥洒汗水。但那时，每当夜场棒球比赛因雨中止，电视台就会抽出东宝（日本四大电影公司之一）的怪兽电影救场。小岩井对电影不感兴趣，但却喜欢怪兽，总会乖乖坐在电视机前，看上一两个小时。这培养起了他对电影最初的兴趣。

　　当他上小学低年级时，家住附近一个小镇的一位叔父在镇上开了一家电影院。岩井俊二喜欢去找叔父玩，在那儿蹭免费电影看，上中学后，他已经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电影迷。那时，他每周都要坐20分钟的公交车，去仙台车站前的电影院看电影。这让他“有种大人的感觉”。

　　一个天气极糟糕的冬日，赶着去看电影《金刚》的岩井俊二为了追上已经开动的公交车，一不留神，被公交车的后轮压到了脚。剧烈的疼痛下，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太好了！公交车停下了，我能赶上看《金刚》了！”

　　但是，脚疼得实在太厉害了，公交车直接将他拉到了医院。在那儿，他才知道自己的脚上肌肉坏死了，必须休养一周。那一周里，他只能往返于医院和家，不能去上学。班上的同学们特意为他写了许多封慰问信，装在一个大大的棕色信封里，送来给他。

　　后来，这个信封被他搁在了抽屉里，落了许多灰。直到十多年后，已经成为电影导演的岩井俊二打算写部电影的初稿，蓦然想起那个茶色信封，迫不及待翻出后，看着那些已然泛黄的纸张，“有女生娟秀的字迹‘一定要快点好起来’，也有狐朋狗友的涂鸦。看着慰问信，我思绪万千追忆着过去。就在那一刻，我有了一个关于‘信’的设想。”

　　这个设想，日后成了他最知名的作品《情书》。

　　也正是在高三时，岩井俊二开始萌生了做电影导演的念头。那一年，他看到了一部独立电影《庆子》（Keiko），讲述一个女孩儿在暧昧的性别关系中的选择。这是一部优秀的独立电影，但“它的拍摄手法相当粗糙，你能听见摄影机运转的噪音，还能看见布景后的工作人员。但当我看到它时，我第一次惊觉，电影是由人拍出来的。这让我有一种迫不及待想拍出自己电影的感觉” 。

　　考上大学之后的岩井俊二，如愿以偿地加入了电影社团。社团里有各种设备，却很少有人利用。岩井拍了10部短小的作品练手。到了暑假，他就和另外两个同学一起，带着放映机和胶片，去神奈川县的各个小超市巡回放映电影赚些打工费。

　　那时，他为了拍电影，将打工赚来的钱和所有生活费都花在了胶片上。如果身上只剩1000日元，他也不去买吃的，而是先买胶片。钱不够时，只能东拼西凑，就这样坚持了6年。他那时的心态是：“此时此刻就是现在，如果能把它拍下来就是死了也值”。

　　大学毕业后，岩井俊二投身于电视行业。就在那一年，他认识了一位一生的挚友：小林武史，日后的日本著名音乐人。但在当时，小林也只是一个20岁的年轻人。他们在桑田佳佑（日本著名音乐人）工作室相见，这一见，两人顿生惺惺相惜之感。日后，又一起合作了《燕尾蝶》等名片。

　　在电视台呆了4年后，岩井俊二终于成为能够执导一部商业电视剧的正式导演。1993年，他拍摄的电视短片《烟花》为他赢得了当年日本电影导演协会评出的最佳新导演，这是史上第一次非电影导演获奖。这一时期，尽管他没有进入主流电影业界，却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如今再回首，他说，“这段经历对我有很大的帮助。很多人将电视与电影分得很开，水火不容，但在我看来，它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大的分别。”

　　两年后，凄婉清新的《情书》面世，这是他的电影处女作，为他赢得了无上声誉。两个藤井树的故事，在小樽的天空下婉婉流转。岩井俊二就此告别电视，正式成为一名电影导演。

　　永不停歇地追逐青春

　　令岩井俊二的电影在国际范围内引起共鸣的，当属那些缱绻温柔的青春故事。在岩井俊二之前之后，都有不计其数的电影导演将镜头对准芳华少年，却从未有一个人像他一样，把少年细腻孤单的那份美好，表达得如此淋漓尽致。

　　在他的镜头里，有一种日本人特有的简约清新之美。他自己也承认，他对青春有一种无以复加的痴迷。

　　在他还只是电视导演时，他常帮一个叫“东京少年”的乐队拍MV，原因是“（他们）常以校园时光为主题创作，在这一点上，和我的波长一直相合”。在为他们拍摄一首名叫《艳阳下的坡道上》的毕业主题歌时，岩井俊二看到他们的样子，有感而发，写下了这样的一首诗：

　　我们在看着。我们在听着。我们在感受着。

　　我们在嬉笑。我们在苦恼。

　　我们是自由的。但这自由，真的能够感受到吗？

　　说过别人的坏话。也和大家一起捉弄过伙伴。打架也是常事。

　　偶尔也有想留在心间、难以替换的日子。也有什么事都没有的日子。也许都是什么事都没有的日子。

　　可是，就算在那样的日子里，我们依然等待着。我们等待着有什么来临。

　　岩井俊二突然明白，“这就是我的青春。”他第一次“面对自己的存在，第一次对它产生了怀疑”。

　　“我以前像近视眼般，只想将人生中戏剧性的部分挑选出来，而那些所谓的‘什么事都没有的日子’，只让我觉得低廉、无聊、没用。

　　“我的青春时代，就是这样无用的日子。当我还年轻时，我是个孤独的小男孩，总觉得身边的事情，学校的规定都是那么愚蠢，而我却不想遵从这些愚蠢的规则，我只做我想做的事。”

　　他闭上眼，好像在回味那些过去。“老师们总是批评我，我那时真是个孤僻而自我的小男孩，甚至连毕业典礼都没有参加。我喜欢那种和人保持距离的状态。可当我成人之后，再回首那些日子，我觉得有些空虚。这也许就是为何我会花费如此多的胶片，孜孜不倦于拍摄那些校园中的故事，描绘那些发生在校园中的青春细节，那是我所不曾拥有的过去，我希望弥补。”

　　《情书》后，岩井俊二又拍摄了多部关于校园的青春片，《关于莉莉周的一切》关注校园暴力和青少年自闭，这部影片的主人公被公认为具有岩井俊二自己的特质。他也默认了这一点，在学生时代，他也曾有过被欺凌的经历。小学的手工课上，他不小心把做好的陶器杯子摔坏，被同学在黑板上写“是岩井弄坏的”。这让小岩井无法忍受，放学后，他假装回家，却又一个人偷偷回了学校擦掉黑板。结果第二天，老师严厉地批评了他弄坏陶器这件事，更斥责他不该擦掉告发文字，甚至用了“毁灭证据”这样的字眼。这件事，让岩井俊二自此对孩子们所受的暴力欺凌极为敏感。

　　《花与爱丽丝》则讲述了爱情与友情间的微妙。如岩井俊二所言，这都是在偿还他自己年少时的遗憾。在他还是中学生时，只觉得“校园生活中最难以忍受的就是跳集体舞。和女孩子手拉手真让人害臊，太难为情了，太不好意思了，这种事情绝对讨厌”。但是，如果看到有人和班上的第一美女一起放学回家，他也会“不知为何气得撞到了杂货店门口的游戏机上”。

　　“想拍……真正的火箭爆炸电影”

　　除了描绘青春，岩井俊二还有更大的抱负。他和日本国内诸多大腕关系都非常好，和丰川悦司合作《禁忌之恋》后，他把山口智子叫到工作室，用泥涂满她全身，再捆起来拍了张照片。三人围着这张照片喝酒，讨论故事雏形，随后，就有《爱的捆绑》。

　　而在拍摄这部片子的同时，他又找到了野村浩司，两人谈起了一段“两个男孩与一个女孩的奇妙寓言故事，围墙的异空间、围墙上的公路电影”，渐渐地，反映精神病患者的《梦旅人》也成型了，这部短片在柏林电影节上获得了记者评审团奖。可惜的是，在日本国内放映时，却被删掉了足足5分钟的重要镜头：医生给狂躁的“卷毛”注射镇静剂，亡灵教师冲着卷毛小便等。因为日本电影伦理委员会认为，这段场景会让人们误解，现实中并不存在这样的情况。

　　但是，岩井俊二为了拍摄这部电影，实地调查了许多精神病院。他发现了大量不为人知的现实，例如“被称作保护式的单间，其实是个三叠大的牢房，房内厕所没有墙隔开，只是挖了一个可以使用的洞。患者在上面蹲着时，看守还会过来透过铁栅栏监视。这让岩井俊二非常愤怒。

　　紧接着，岩井俊二又拍摄了以自己小说改编的电影《燕尾蝶》。此时，他恰好在东京遇到了已成名的小林武史，两人自此开始携手合作。为了选定影片中要出现的“都”，他辗转于全球数大城市，又一手调教了没有什么表演经验的伊藤步。随后，由松隆子出演的《四月物语》也为他收获了如潮好评。

　　2001年的《关于莉莉周的一切》除了成就电影，甚至还成就了一个虚拟歌手“莉莉周”。小林武史为片中虚构的歌手莉莉周写了多首歌曲，由于电影太受欢迎，这些歌曲随后竟然真的出版了一张名为《呼吸》的专辑。

　　而在他影片中出现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几乎毫无例外都有着人格上的缺陷，谈及此，岩井俊二说，“我对人类的行为很好奇。人们心中无论如何，总有一些变态的阴暗面，想去破坏美好，也总有一些愚蠢。我喜欢描绘这些阴暗面。每个人和别人都是不同的，我有时会遇到一些人，我完全无法理解他们的所思所想。有时他们令我非常难受，这我当然不高兴。但同时我又很开心，因为我又找到了一个可以放进我电影去研究的讨厌性格。”

　　“我不喜欢那些主角非常聪明、有天赋、很完美的电影，这些电影很无聊。我之前看了《社交网络》，讲述创造Facebook的那个人，他很疯狂。当然他很聪明，但他也有很多缺点，他欺骗了他的朋友，有点自私，偏执，他不是完美的，所以这部电影很好看。电影就是描述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一种艺术，我们在电影中将彼此的灵魂碰撞，这样才有意思。”

　　2004年拍摄完《花与爱丽丝》后，岩井俊二蛰伏了7年，期间一直在帮别人制作一些电影。他帮助小林武史执导了后者的第一部电影《Bandage》，还为日本金牌编剧北川悦吏子监制了处女作，除此以外，他还拍了一些不痛不痒的电视作品、纪录片。

　　直到今年，他才推出新电影《吸血鬼》。这一次，影评人称这部电影“不太岩井俊二”，他自己的回应则是，“我是一个总是在变化的人。每一次拍电影，我都会努力想出不同的情节与元素，但主旨总是统一的，都是从我的内心和人生经历中提炼出的，它就是我自己。”

　　只有他自己知道，拍电影并不总是一帆风顺，“节约，是我当上职业导演后经常在脑中盘旋的概念。数亿日元仅仅数月就消失得一干二净，每当我想起父母辛辛苦苦工作，买房子要还25年贷款，我就很过意不去。”

　　“我想拍部电影，就一次也行，想拍真正的火箭爆炸（一般不考虑成本）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