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乡宁县县长张效彪说：煤老板以前比谁买的车好,现在比谁做的公益事情多。

    穿行在半山腰的乡村小路上,蔡加科雪白的“丰田霸道”越野车多少有些扎眼。

蔡加科的身份是山西省临汾市乡宁县西坡镇胡家岭村的一个煤矿老板。按目前的市值,他的煤矿价值逾亿元。

    “我的车在山西煤老板里面只能算是一般。”蔡加科说。

    蔡加科带记者去看胡家岭村的几家住户。煤矿的开采导致这几家住户的土窑洞出现裂缝。

    出乎意料的是,这几家人对蔡加科的到来并没有表现出敌意和怨恨,“蔡老板,我们的新房子什么时候能住进去呀？”

    “明年开春就可以了,现在天冷了,有些活没法做。”蔡加科说。

    新房子位于山脚下,全是二层楼,独家小院,外面贴着和蔡加科的丰田车一样雪白的马赛克,一共有30多户。

    “我准备把这个自然村的村民全迁到新房子里,他们住的窑洞下面都是煤,过不了一两年这个村子下面就会被采空。”蔡加科说。据介绍,新房子每平方米只有500元左右,村民的旧窑洞会折算成钱,中间的差价由村民补上。

    “旧窑洞一般都估价较高,而新房子是按造价计算,仅这一个移民新村,煤矿就要贴进去上百万元。”蔡加科说。

    西坡镇党委书记刘彦清介绍说,除为移民建新村外,蔡加科还为当地修了一所学校和一条柏油路,为全村的村民家里装了闭路电视,总共投入500多万元,“在政府的引导下,让富人出资扶持穷人。”

    乡宁县官方,将这一做法称为“一矿一业一事”活动。该县的红头文件对此的解释是：凡属乡宁县开办的煤矿生产企业,都必须在本县境内创办或联办一个促进农民增收途径最便捷的非煤企业；兴办一项人民群众最渴望的社会公益事业。

    这一举措被一些政府官员形容为“劝富济贫”。一些当地媒体将此举形容为通过政府的无形的有形的压力,让那些“盖房子、买车子、包妹子、掷骰子”的煤老板“出血”,帮助那些“土窑子、泥孩子、破庙子、烂路子”的贫困群众解决基本民生问题。但也有人质疑此举的法律依据,称这一新生事物更像一场规则不明的权力与资本的游戏。

    100人和23万人的博弈

    “之所以要这样做,就是想探索一条资源地区的和谐发展之路。”乡宁县县长张效彪告诉记者。张效彪是山西省临汾市在2003年9月经过公开选拔的七名县长之一。

    上任伊始,张效彪感触颇多。

    2003年11月,一场大雪后,张效彪到双鹤乡的一个小学检查工作。“学校竟然连取暖的煤都没有,孩子们的脸冻得发紫,手背满是疮。”身为全国100个重点产煤县的县长,张效彪难以置信。

    原因很简单,买不起。当时,煤的价格已涨到每吨300多元,而在两三年前,只有30多块钱。

    好多村民的炕头也是一片冰凉。就在张效彪走家串户进行调研的时候,一辆奔驰600从身边疾驶而过,张效彪吸进一嘴尘土。随行人员告诉他,这辆车是当地一个煤老板的。

    另有一件事情是张效彪到临汾市出差,晚上登记宾馆时问能打几折,前台服务员说能打八折。但当服务员得知张效彪一行来自乡宁县时,笑着说,“噢,乡宁的,你们乡宁人平时从不问打不打折的事。”

    张效彪知道,服务员说的是煤老板。

    “一边是开着名车的煤老板,一边是没有煤烧的老百姓,你说这样长久下去,老百姓怎么能答应？”张效彪担忧地说。

    其实矛盾已经初显端倪。乡宁县信访局局长阎玉秀告诉,在2000年前,全县的上访量为每年70多起,而从2002年起,上访量大幅上升,到2004年这一数字增加了一倍,“针对煤矿的上访明显增多,再是群体性上访增多。”

    有好几次,上访群众将县政府的大门堵住,政府日常工作处于瘫痪,“有的是因为煤矿开采致使房屋出现裂缝,有的是破坏了地下水,给老百姓的饮水造成困难,有的则是煤矿产权发生纠纷。”

    “根本原因就在于日益增加的贫富差距。”张效彪分析说。乡宁县位于吕梁山南端,全县23万人口,煤田面积占到总面积的78％,全县有100多座煤矿,年产量达1000多万吨。

    乡宁县“一矿一业一事”活动领导组办公室主任贺国家估算,这100多个煤矿的资产约在100亿,而这些资产都掌握在100多个煤老板手中,“他们的年收入大于全县23万人的总和。”乡宁县统计局提供的资料显示,该县2004年农民人均纯收入为2578元。

    “财富被极少数人控制,必然造成社会的不和谐。这是100人和23万人的一场博弈,一方面是财富的力量,一方面是民意的力量,政府必须从中进行调节和平衡。”张效彪认为。

    煤老板不能让人又羡慕又看不起

    煤老板蔡加科的办公室很大,墙上是一幅铂金书法,是毛体的《沁园春·雪》。高背的真皮办公椅后,是两个书柜。不过,里面除几套关于煤矿安全和企业税收的书籍外,大部分地方都空着。

    蔡加科坦言,自己只上到初中,“煤老板挣钱,靠的主要是机遇。”

    据了解,在2000年以前煤炭市场处于低谷时,绝大部分煤老板因为欠账太多,过年连家也不敢回。

    “煤老板发财,更多的不是因为智慧,而是市场机遇,所以老百姓的仇富心理就很强烈,好多人觉得财富的分配太不公平。”县长张效彪说。

    乡宁县信访局局长阎玉秀对此深有感触,“煤炭价格一好后,关于煤炭的产权纠纷越来越多,主要是当地村民和投资者之间的纠纷,投资者认为煤矿是个人所有,村民认为是村里集体所有。由此也引发了多起上访。”

    一个众所周知的事情是,在山西临汾市,河北一位李姓老板投资数千万元开了一个煤矿,但因为和当地村民的产权纠纷,致使错过办理产权证的最后期限,该煤矿最终被列入关停行列,数千万元的投资打了水漂。

    关于乡宁县煤老板的故事,在去乡宁的班车上,一位当地的乘客就给记者讲了一个：一位煤老板到北京参加一个车展,在一辆名车前,这位老板用手拍了拍车门。售车小姐看着这个农民打扮的人,很不高兴地说,这是高档车,不要乱摸。煤老板转身离开,一会儿拎进来一个麻袋,里面全是成捆的百元大钞,扔在售车小姐的面前,说这辆车我买了。然后一脚接一脚地踹着车门,边踹边说,我的车我想怎么踹就怎么踹。

    “钱太多了,挣得太容易了,不知道该怎么花。”张效彪说,“痛心的事情很多,乡宁县的一个煤老板,有了钱之后对儿子过于纵容,结果儿子开始吸毒,你说他挣那么多钱有什么用？”

    “中国的暴富群体还有一个特征,就是有钱之后,总想参与政治。”乡宁县“一矿一业一事”活动领导组办公室主任贺国家分析说,“其实这正反映出他们的内心非常空虚,希望得到社会的承认。”

    在山西临汾采访时,曾亲历一件事情。一位煤老板喝了几杯酒后,带记者来到一幢居民楼前,然后炫耀性地说,他一个电话就可以让住在六楼的一个主管煤矿的官员下楼来见他。说完,这位煤老板就拨通了电话,几分钟后,这位官员穿着睡衣跑下楼,问有什么事。煤老板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事,你上去吧。这位官员又乖乖地上楼了。

    “煤老板有钱,但没有社会地位,心理容易扭曲,在这种情况下,政府应该引导他们,给他们一个赢得荣誉感和社会地位的机会。”张效彪说。

    对于这种说法,煤老板蔡加科并不否认,“大家对煤老板是又羡慕、又嫉妒、又看不起。我们富起来了,我们也希望给老百姓做一些实事。”

    不是“杀富济贫”

    在贫富差距日益加剧以及社会矛盾骤然爆发的情况下,张效彪的前一任县长,也就是现任县委书记赵建国已经搞了一些劝富济贫、发展接替产业的试点。张上任后,准备将此做法全县推广。乡宁县的四套班子经过讨论,于2004年初推出“一矿一业一事”活动,并确认标准为每卖一吨煤,煤老板应该拿出30元搞“一业一事”。

    “开始心里真没底,不知道能不能得到煤老板的支持。”张效彪说。

    有一件事情让张效彪坚定了信心。一位煤老板带着全村60岁以上的人去北京旅游,当地电视台要报道,煤老板不答应,称只想为老百姓干点实事,不想出风头。

    “我一下子觉得,煤老板积德行善的愿望是非常强烈的,只是缺少一个适当的舞台。而这个舞台,政府应该搭起来。”张效彪说。

    乡宁电视台为此专门开设了栏目,让煤老板们上镜表态,结果“效果非常好”。“乡亲们的口水是强大的武器,”一位当地老板说,“大家都捐,你要回避的话肯定会成为大家看笑话的对象。”

    对于政府的这种做法,是不是有“杀富济贫”的嫌疑？张效彪解释说,政府更多的是倡议和引导,“应该说是劝富济贫更为合适。”

    在刚刚开展这项活动的时候,张效彪等县领导曾多次在会上劝导煤老板,甚至给他们讲美国著名的经营之神洛克菲勒的故事。张效彪告诉煤老板,洛克菲勒在联合国成立初期,将他拥有的一片土地以一美元的价格卖给了联合国建设总部,而随后,联合国总部周边的地价飞涨,洛克菲勒不仅赚了钱,还赢得了非常好的社会声誉。

    张效彪也承认,在必要的时候,也会软硬兼施。张曾明确告诫煤老板,在买车买房上不要斗富,坐着五六十万元的车就足够了,如果一个煤老板坐着一二百万元的车,那纯粹是显阔。“如果有谁不听,政府会有办法的。”

    潜台词也的确给了煤老板极大的威慑。

    在乡宁一个多星期的采访中,没有看到一辆媒体报道的悍马、宾利等世界名车。当地有官员评论说：中国做什么事都离不开政府推动,政府真抓了,就一定能见实效。

    对此,张效彪有另一种考虑,“你坐上一二百万元的车,形象不是好了而是坏了,也更容易引起老百姓的反感和仇富心理。老百姓气不顺了,社会也就不稳定了。”

    乡宁县曾发生过老百姓将一位煤老板的车推下沟的事情。

    哭着花钱,不如笑着花钱

    双鹤乡煤老板刘永红提到“一矿一业一事”,感慨很多。

    2005年7月初,当地村民来到刘永红的煤矿,说是饮用水被污染,要求矿上赔偿。刘没有答应,因为此前他已给当地村民家里接通了自来水,不存在污染饮用水的事情。结果,矿上的工人和村民发生械斗,双方各有几人受伤,刘永红的办公室及矿上的配电房被村民放火烧毁,直接损失40多万元。

    “破了财,和村民的关系也搞僵了,真是得不偿失。”刘永红说,“老百姓借口闹事只是想要钱,眼红我。”

    这样的事情,县长张效彪碰到好多,“如果把这些钱给老百姓办了实事,就不会闹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有一件事情曾经也让张效彪很头疼。100多名群众上访,称煤矿挖煤致使他们的窑洞出现裂缝,要求赔偿。张效彪找来煤老板协商,给了老百姓赔偿款。但过了一段时间,老百姓又来上访,继续要赔偿,煤老板只好再给钱。不久之后,老百姓再来上访了。这次,张效彪没有直接给老百姓现金,而是让煤老板修了一个移民新村,让老百姓整体搬迁。此后,这些老百姓再也没来上访过。

    这一事件给了许多煤老板启发。凡是煤矿涉及老百姓房屋安全的,先搬迁再挖煤。

    “反正这些钱你要花,你事后哭着花钱,不如提前笑着把钱花了,还落个好。”张效彪说。为了劝说煤老板掏钱修路,张效彪给煤老板开玩笑,“路上坑坑洼洼的,你们坐的都是好车,不小心挂一下底盘,修一下也要花一两万。”

    “老百姓的需求是很实际的,你给他办了好事,他就会拥护你。”西坡镇党委书记刘彦清有同样的感受,“刚开始搞‘一矿一业一事’的时候,老百姓还不太相信,不停地上访,要钱,就是我们把盖新房、盖学校的图纸拿给他们看,他们也不相信。后来,等房子开始盖了,老百姓也就不上访了。”

    对于这种从自己身上“割肉”的事情,记者见到的煤老板们都显得非常坦然。蔡加科说：“钱是花了不少,但你给当地村民做了好事,他们就会感激你,也就不会到你的企业来闹事了。”

    处理煤矿和当地村民的关系,是所有煤老板最头疼的一件事。

    乡宁县信访局局长阎玉秀用一个很明显的现象来佐证“一矿一业一事”活动的效果,“乡宁县100多个煤老板,没有一个雇保镖的。”而在几年前,该地曾有一个煤老板被绑架17次。当地一位官员也曾预言：如果再不以富济贫,拖下去可能就是“劫富济贫”了。

    “这个活动对我们煤老板来说,的确是一个很好的保护。”蔡加科说。蔡认为这个活动对于煤老板来说最主要的是“道德上受益”,“说实话,煤老板挣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完,积德行善,不仅子孙家族会落个好名声,给自己也留下抬材的。”抬材的是一句土话,指的是死后送葬抬棺材的人。

    也有人把“一矿一事一业”的劝富济贫看作是某种意义上的为暴富群体寻找“原罪救赎”之路。据当地媒体报道,当地有些村镇历史上曾处处有泉水,“但现在深井打到了600米。”有一位村民因新房被矿井放炮震出好多裂缝,多次找政府、找煤矿都无人理睬,最后他想“一刀把矿主捅死,让他有钱花不上”。

    “以前煤老板比看谁买的车好,现在比的是看谁做的公益事情多。”张效彪说。

    质疑与辩白

    在乡宁县枣岭乡采访时,记者碰巧遇到临汾市委副书记张克强。张介绍说,除乡宁县外,临汾其他几个县也大都自发开展了类似活动,古县从2003年开始实施了煤焦企业“绿化一座山、修好一条路、帮扶一个村”为主题的“三个一”工程,蒲县从2005年年初开始发动“百家企业办实事”活动,浮山县实施了“矿山税费统征”。

    据当地媒体报道,浮山县早在前任县委书记郭文虎手中就率先实施了“矿山税费统征”,即把二峰山矿区的多个出山口卡死,硬从每吨铁矿中收走数十元。该县财政收入几年间从2000多万翻到近3个亿。凭此,浮山县在全省率先取消了农业税,并在农村实行了大病医保和低保,城建和公共事业发展之快让人惊叹。一些铁矿老板不高兴,但群众衷心拥护。郭文虎离开浮山时,出现了“万人十里送书记”的感人场面。

    张效彪承认,煤老板中有一些人也在背后骂他。有人对这种利用行政权力让煤老板搞公益事业的方式的法律依据表示怀疑。如果一项政府行为缺少法律依据,那么它的可推广性又将如何体现呢？对此,张只是强调说,资源地区有它的特殊性,历史欠账太多,在资源利润超常的情况下,政府“有必要进行适当的调控”。

    还有人质疑这种劝富济贫的做法是将政府应尽的责任转嫁给煤老板。对此,张效彪称,根据目前的财税体制,县级财政的三分之二要上缴,留下的可支配财力就很小。乡宁县2005年的财政收入为6.8亿元,上缴后县上可支配的只有两个多亿,“发完工资后就没有多少了。”

    “这也和资源地区的特性有关,单一经济造成大家对资源的依赖性很强。老百姓到矿上挖一天煤能挣到100元,而养一头牛一年也不过3000元。”张效彪说,“但作为政府应该长远考虑,煤总有一天会挖完的,到那时,煤老板卷着钱远走高飞,老百姓怎么办？难道他们就生活在房屋倒塌、水源断流、耕地弃绝的废墟上？”

    对于这种“反哺”,张效彪还有另一种解释,“煤老板是先富群体。大家都知道邓小平的名言‘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但后面还有一句话,就是最终带动大家共同富裕。”

    山西政府机构的多名人士均向记者证实,中央以及山西省的领导到基层视察,经常被安排到乡宁县,“因为那里变化的确很大。”

    在乡宁县采访时,记者发现,凡是有煤矿的乡村,基本上都修建了漂亮的学校和平坦的柏油公路。相比之下,乡宁县政府的大楼显得有些破旧和狭小。

    乡宁县县委书记赵建国告诉记者,2004年,全县煤矿投资“一矿一业一事”活动2.7亿元,2005年投资3.8亿元。主要投资项目为乡村公路、学校、小城镇建设、产业结构调整以及农民吃水看病等事业。

    据了解,“一事一业”的项目由煤老板自选,施工队也由煤老板决定,“钱不经过县政府的手”。

    乡宁县县长张效彪则感觉到了另一种变化：以前征地搞建设的时候,老百姓百般刁难,现在老百姓的大局意识有了,“政令畅通了,穷人和富人的关系也比以前和谐了。”“‘一矿一业一事’活动反映在政治上,就是缓和了尖锐的社会矛盾,增强了党的执政能力。”张效彪说。

    记者注意到,在乡宁县几乎每个新建公路和学校附近,都能看见朴实的当地群众为煤老板们立的表示感谢之情的石碑。但这些石碑上很少出现政府的名字。

    从枣岭乡返回县城的途中,出租车司机指着半山腰一条刚刚修建的黑色柏油路说,那条路是一位煤老板掏了300万元修建的,以前是坑洼不平的小路,村里人到乡里赶集要走三个多小时,现在坐车只需十几分钟。

    显而易见的是,这条并不宽阔的柏油马路,虽然不是政府修的,但它的确大大缩短了当地政府和村民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