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戊戌变法”的所有“定论”中,“公车上书”都是一个重要情节。随手翻出《中国近代史辞典》(上海辞书82年版)说:“1895年,清政府在中日甲午战争失败后,派李鸿章赴日本签定《马关条约》,激起全国人民强烈反对。 5月2日,康有为联合在北京会试的举人一千三百多人于松筠庵会议,联名上书光绪皇帝……上书虽被都察院拒绝,但在全国广泛流传,是资产阶级改良思潮发展为政治运动的起点,史称公车上书。”对于这样一件教科书中言之凿凿的事情,史学家姜明先生的新著《天公不语对枯棋》中断然质疑:“这说法大可怀疑。”
姜先生用自证、它证、反证的方法,论证这件事其实相当可疑。史称“公车上书”的这件事,大多是根据康自己的《公车上书记》一文为本的,但当年5月24日上海出版的《公车上书记》序中说,5月2日那天,公车们“闻局已大定,不复可救,于是群议涣散”。作者又考出翁同龢当日日记,列出了皇上以及都察院全天的工作流水账,证明那天肯定没有出现过一千三百名公车到都察院游行示威并且被拒的事情。再据宫廷档案证明“被拒”之不存在。当时上书反对签定条约的远不止公车们,先是大批现职官员从4月14日就开始接连上奏,4月30日起,都察院每天都有大批举人上书,仅5月2日那天,就接到七省举人的八批公呈,签名者342人;这样转奏到5月8日才结束,上书总量31件,签名者1555人,其中梁启超领衔广东举人80人上书,只是诸多上书中的一件。因此,作者认为,所谓康有为发起的“公车上书”作为“历史事件并不存在,顶多只能称作‘公车集会’或‘公车拟上书’而已。”
历史在细节中!有时候,“证实”不厌其烦,“证伪”一条足矣!人家把日子一天天翻着篇的给你看,你才发现,那几个W都不对,时间、地点、人物和人数都合不上那篇要闻播报,所以它基本上是个假新闻!接着,又从心性、品性、目标、手段、官场制度、入仕之途、宣传包装、历史作用等等分析康有为其人,揭示出这一道“假新闻”的生发原因。
近代史,咱们都是读过的。有人告诉你迥异于以往的细节,让你不得不重新审视过去的“知识”;而且,作者使用的是优美的散文文笔,让你在舒适的阅读状态下感受一种获得的惊怵。书要弄成这样,还不值得读吗?
姜明先生的名字,十多年前就听说的——一个上海人,沉溺于清末北京掌故,而且是关于北洋水师的——那时候我跟着钱钢先生筹办《三联生活周刊》,知道他和姜明踏访胡同名人旧迹的事情,而且还以此作为“作业”布置给正在培训的记者们。以后,看到那本《龙旗飘扬的舰队》的小册子,说北洋水师历史的,知道就是这个“姜明”了,再以后,那部充实、扩大了的同名著作又由三联书店“再”版,于是一见倾囊,毫不含糊。读书时,那种娓娓道来引人入胜材料坚实故事生动再加上观念新锐的写法,让我们这种历史的半吊子沾上就放不下。买书人经常是就认某个作者甚至就认某个编辑,这大概就是“品牌”了。我对黄仁宇、吴思、茅海建,以及编辑潘振平的“信从”就是这样——包括姜明。
历史就是历史。当那些事情发生、演进的时候,有的是某种利益或价值的遵从,原是没有什么革命、反革命,进步、倒退,爱国、卖国,好人、坏人的界说的。那些标签是后人按彼时的遵从制作的,即使采信,也该先读一遍那些标签的分类手册,看看是不是那么回事。历史学家姜明在书中告诉我们,签了《马关条约》的李鸿章是明知道要担千古污名而自去肩承苦涩的;甚至名满天下的变法第一烈士谭嗣同,当年也曾开出过一份向英、俄出卖蒙古、新疆、青海国土,以筹款变法的策论呐!
常识上,动机与效果,目的与手段,标签与内里时常是两回事。比如康有为编造的关于“公车上书”的假新闻,作者就有观照历史的通达之判:“在他身上,既有关心国家命运,希望变法图强的强烈愿望和奋不顾身地投入现实运动的实践精神,又有急功近利、虚荣自负、狭隘偏激的性格缺陷,这就是历史给予中国的不成熟的改良维新运动的领袖形象。”
信哉斯言?且去读书。 (责任编辑:崔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