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官当得再好,自己的家乡仍然处于贫困状态,也不能说自己做好了。现在回农村来是要做以前做不到的事,这是将功补过吧”
这里距县城还有30多公里之遥,偏僻的小村仅有100多户人家。陈苏厚退休后,返回了他的老家海南省临高县南宝镇松梅村。
2月6日,农历大年初九,记者来到松梅村时,陈苏厚家里还是宾客满门。海南大学的一群学生正在与老人攀谈,他们正在做“松梅村巨变”的实践调查报告。地上厚厚一堆爆竹屑,也暗示着老省长积累的人脉众多。松梅乡村文化活动中心的照片和文字记录显示,陈苏厚退休回乡的第一年,就先后有两位海南省委副书记、一位省人大副主任、一位省政协副主席,以及时任省委统战部部长、海口市市长等多位官员到松梅村参观考察。
2003年,曾先后担任海南省副省长、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的陈苏厚退休后携老伴回老家扛起了锄头,不仅做起了“全海南级别最高的‘农民’”,而且用自己“发挥余热”的方式改变着家乡的面貌,在中国大约1540多位退休的副省级以上干部中率先实验了一种“农民式”的高官退休模式。
如果不是“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口号在十六届五中全会的提出,陈苏厚回乡做农民的事大概不会成为全国性新闻;同样,如果不是因为“省长回家当农民”的媒体传播,陈苏厚也许不会在这个岁末年初之际享誉全国。
退休后陈苏厚是一个黑黑的、风趣的、喜欢拎一个装水瓶的布袋满村子溜达的老人。村民们见到他,会远远地叫一声“老省长”;每逢春节,他会请村里80岁以上的老人来家里吃饭,如果谁身体不好不能来,他还会给捎一个小红包。
3年来,陈苏厚这个“编外村官”带领村民们办的十几件实事让整个村子焕然一新:修桥铺路;完善水利基础设施;改造农村电网;建设农贸市场;牵线搭桥,开展联乡帮扶活动;修建卫生院;创建文明生态示范村;改造危房;建立香蕉合作社;养殖乳猪……
今天的松梅村,家家矮围墙、大庭院、小菜园,整洁清爽;灯光球场时有球类比赛,乡村公园建设初具规模;随便走进一户人家,主人都会热情地引你参观他的圈养猪和沼气设施。村民们津津乐道他们的绕村公路“一环路”“二环路”:5—8米宽的“一环路”通往每家每户,“二环路”则通往田间地头。
面对记者,陈苏厚并不讳言自己的身份给家乡带来的益处,他说:“当过领导的人都会有一点面子,别人卖情面可能是为了走后门,我卖情面是为老百姓办点实事。”
王光,是陈苏厚在海南省人大副主任任上的秘书,在他的印象中,陈苏厚就是“跟老百姓打成一片的那种人”。他告诉《商务周刊》,陈老在当副省长的时候每年有90天要下乡,到人大以后也坚持到农村向农民朋友了解情况。
由于跟老百姓的感情深厚,这让陈苏厚平日“对老百姓上访的批示态度很鲜明”。一位陈的下属向《商务周刊》回忆到,在很多民告官的案件中,明明老百姓有法有据的却输了官司,他的批示就会出现“不能官官相护”,“是农民犯法还是干部违法”这样带有感情色彩的字眼。
“一般官场中人做不到他这样。”这位下属回忆到,在省人大时搞农业法执法检查,较真的陈苏厚硬让省计划厅退回了挪用的9000多万元扶贫专项资金。
陈苏厚的“不怕苦不怕累”,在海南官场也是出名的。王光向记者回忆了一个细节:1997年陈去儋州莲花山检查毁林事件,当地领导推托没路,陈硬是步行4个小时上山,当天还下着小雨,最终26人检查队伍中能坚持到山上的只剩不到一半,直到晚上8点才赶回儋州市招待所,陈竟然先后从身上摘下了13条山蚂蟥。
让海南农民记忆深刻的是,在《土地法》整改工作中,某市公安局动用武力把一个村子围了起来,陈闻讯后要求该市副市长亲自到那个村子去道歉。这个事情过后,不少农民乡亲还专门趁陈春节回家乡时来登门告状。
陈苏厚在《我与农民》一书开篇里写到:“我也是农民。”他对《商务周刊》说:“我想在有限的时光里,努力做到该为农民说的话还要继续说,该为农民办的事要尽出余力。”
《商务周刊》:据说您是第一个副省级干部退休后回到农村当农民的,而且还带领了当地农民致富,您自己是怎么看待自己的选择?
陈苏厚:我是参加了农民致富。但我退休回家务农不应成为新闻。我当农民是假的,为民办点事是真的。我70岁了怎么当农民?我还拿几千元的退休金怎么当农民?种菜、灌水只是一个锻炼。
《商务周刊》:您在村子里的作息是怎么安排的?生活跟以前在海口做官有什么区别?
陈苏厚:这个没有规定的,老百姓都是随遇而安。每天起床后散步,煮开水,扫地,灌菜园……什么都有可能。天下雨是这个事,天不下雨又是另一个事,这是一个“没有规律性的早上”。
与在职的时候不同,那时不管刮风下雨,早上7点一定要起床。晚上在机关5点半吃饭,现在一般来说都是7点半后才吃饭,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第一轮都看不到,第二轮才看到。饭后洗洗澡、看看电视就睡觉了,生活很简单。
《商务周刊》:退休后,您可以有很多选择,为什么会做“香蕉顾问”?
陈苏厚:这是出于我个人爱好。“新陈代谢古今然,乐于逊位度晚年;余热未泯不觉老,壮心犹在怀故园”。当副省长时,我主管全省农村工作。那时如果为自己家乡做太多的事情,人家会说我为家乡谋私利。当然那时候利用职权,我也可以为家乡多搞点钱回来,但是我这个副省长怎么当?而且我跑全省乡镇,也没有多少时间回家乡。
记得有一次回家乡,几个父老乡亲对我说,你是全省主管农业的副省长,听说全省水利都搞得很好,为什么我们这里的水利工程没人修,农民这么穷困,怨声不断呢?我当时觉得非常羞愧。如果我官当得再好,自己的家乡仍然处于贫困状态,也不能说自己做好了。现在回农村来是要做以前做不到的事,这是将功补过吧。
《商务周刊》:我们在海南昌江县了解到他们那里前几年种香蕉和辣椒失败的故事,当时您还在人大副主任的任上,这对您现在搞的香蕉合作社有什么启发吗?
陈苏厚:我记得很清楚,2002年昌江发展了5万亩香蕉,其中乌烈镇是最多的一个镇。昌江失败的原因有两条,一是速度太快,二是农民没有意愿。我当时亲自去看过,第一年那里种了3万亩,第二年种5万亩。我曾建议他们慢慢来的,但效果不好。他们想法是好的,但方法是错误的。乌烈镇当时有6000多亩水田被用来种香蕉,但农民不肯种,政府机关硬给他们送种子送肥料。最后香蕉种下后农民不管,结果香蕉质量不高卖不到省外,而在省内仅卖到两三毛钱一斤。归根结底,昌江香蕉的失败不是香蕉本身失败,而是人思想的失败。
我们松梅村与他们不同,这个村原来是香蕉的空白村,1996年省扶贫办也曾像昌江那样给他们送种苗、送肥料,种了几千亩的香蕉,但老百姓不重视,因为是扶贫办救济的,种下没有人管,也没有技术,最后也没卖出去,失败了。从那以后再没人敢种香蕉。
2003年我退休回到家乡后,开始组织建立了香蕉合作社,当时想发动全村100户人家,最后只有7户愿意做。不过这7户都是村里比较有本领有信誉的人,我就当了这7户香蕉合作社的顾问。这里是全省有名的贫困村,资金、技术、销路又都是难题。这时我就做了信用社的工作,由我来做担保,每亩给他们贷款1000元,第一年从信用社贷了6万元。技术方面,我请了省里和香蕉公司的农业技术专家来辅导。农民最担心的是销路问题,我又做了当地两家香蕉龙头企业的工作,这样第一年他们获得了效益,54亩香蕉收入达38万元。最多的一户是村委会主任林茂青,12亩总收入10万元,除去2万元成本,赚了8万元。有一天他卖香蕉就收入了1万元,他老婆守着钱晚上都睡不着。
其他人看到种香蕉产生效益后就不用发动了,第二年就发展到了79户,到了第三年我们这个村家家户户都种了香蕉。现在这个村包括香蕉公司共有3000亩,不仅旱田,水田都种上了香蕉。松梅村从过去的香蕉空白村发展到现在叫做“香蕉村”。
“香蕉村”怎么来的,不像昌江乌烈那样一下失败了不敢种,我们从小到大,由点到面,激发农民的积极性,就是总结了过去失败的教训。
农民致富以后,现在这个村还变成了全省闻名的“信用村”。2003年7户农民贷款6万元,结果当年还款8万元,不但全部还清当年贷款,而且历年欠的旧贷款2万多元也还清了。第二第三年要贷多少就贷多少,还款也很及时,形成了循环的信用,而过去这里是贷款容易还款难。
《商务周刊》:我们看到整个松梅村都很干净,还修了两条绕村公路,“一环路”通往每家每户,“二环路”通往田间地头,听这里的老百姓说您已经给家乡办了十几件“大事情”。另外我们在村口人家的墙上也看到了“文明生态示范村”的牌子。您回来后都从哪些方面在推动着家乡的变化?
陈苏厚:过去南宝镇是全省贫困的镇,是省定的42个贫困镇之一。我们这个村又是脏乱差出名的村,现在却变成全省有名的文明生态村。
文明生态村不是搞一两条路就行,而是一整套软硬设施。它有这么几个特点:第一,矮围墙、大庭院、宽道路、小菜园。因为这里农村的小偷小摸很少,全村每家每户都只建80公分左右的矮围墙;每户在院子里都建一个小菜园,家家户户种瓜种菜。
第二,改水改厕、沼气一起抓。现在全村建设容量30吨的水塔,自来水引到了各家各户;过去村里人没有用厕所的习惯,方便都到山上,现在每家每户都有厕所;过去村里垃圾乌烟瘴气,现在有环保车来专门拉走。
第三,文化娱乐与基础设施同步走。现在村委会建有办公楼、教学大楼,2500平方米的露天剧场和灯光球场,面积80亩的乡村公园、幼儿园、广播室、文化室、电脑室、有线电视接收站。从我们这里到南宝镇上一公里3个路灯。
《商务周刊》:村里的公共设施管理毕竟不像城市,有专门的市政公司来管,这里是谁来管?
陈苏厚:这些公共设施都有专人管理,比如乡村公园就有5个人管理,管理费用从哪里来呢?我们在公园里面有五六间客房,方便那些来收购香蕉、瓜菜的老板住宿,还有一个茶座,年轻人从外面回来要喝茶唱歌。
幼儿园是私人办的,现在共有两个班,56名学生,它可以自己管理。最开始银行给它贷款1万元,现在管理很好,贷款已经还清了。
自来水设施原来只是我们这个村委会,春节过后扩大到了3个村委会,可供3000人用水,也有专人管理。这主要得益于世界银行的援助项目。
《商务周刊》:您的参与改变了家乡落后面貌。但中国还有更多的乡村处于被遗忘的境地。中国贫富差距目前比较突出,基尼系数达到0.45,这其中最主要的差距是城乡之间的差距。您怎么看中国农民目前所处的境遇?
陈苏厚:不管怎么说农民还是很辛苦,城乡差别太大,当然农民之间也有差距。过去讲地主剥削老百姓,现在有些专业户也雇工。懂技术懂管理的人跟不懂的人收入就是要有差别的。这个贫富和城乡差距不是简单一两句话能说清的。城乡差距从历史来说很悠久了,不是共产党领导才有,旧社会早有了。我们有城市人口跟农村人口的差别,有干部和农民的区别,你从社会总的公平待遇来说,过去农民把粮食便宜卖给国家,然后国家按牌价卖给市民,这中间有一个剪刀差,就出现以农养工的情况,市民占农民便宜。后来消灭了公粮购粮,缩小了工农剪刀差,但经济发展机会和很多公共服务比如医疗、教育,在城乡之间仍有很大差距。为什么现在年轻的农民都不愿插秧,宁愿跑到城市打工就是这个道理。
理论上说,凡是落后的地方都是以农业为主,凡是先进的地方农业的比重都较小。农业的比重在海南省还占到1/3,因此要走上富裕繁荣的道路,就要搞新兴工业,上高科技大项目,用工业来反哺农业。但为什么国家还强调农业问题不能放松,一个是农业生产粮食是根本,另一个要给中国的9亿农民一个好的生存环境,我们的新农村建设实践,就是想摸索出一些好的路子来。 (责任编辑:铭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