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何三畏 发自广州
鄢烈山,1952年生,“回乡知青”,著名时评家,2004年获全国第三届“鲁迅文学奖(杂文)”。
1952年,鄢烈山出生于湖北省沔阳县小河公社沙岭大队,属农民“世家”。 当时,只要念过中学,无论高中还是初中,无论毕业或是肄业,都叫“知识青年”了。“文化大革命”开始,城市青年就业无门,正在向农村转移,生为农民子弟的“知识青年”,惟一的选择就是回到农村去,鄢烈山称其为“天生的知青”,正式的命名叫“回乡知青”。
1967年,初中还没有毕业,鄢烈山就成了“回乡知青”。
今天,鄢烈山是“知青一代”里,最著名的时评家;2004年,他以杂文集《一个人的经典》获得全国第三届“鲁迅文学奖”,这是目前中国杂文界的最高荣誉。
“天生知青”的命运
新中国一开始,鄢烈山所在的自然村就是一个颇为有名的政治中心,在县、省和全国都有名,每年都有“工作队”来蹲点。鄢烈山的二伯父曾进京参加农业合作化的“群英会”。“文革”初起,“破四旧”仍然深入到这里的每一个角落,从老县城的石头狮子,到鄢烈山妈妈出嫁带来的家具上面的旧画,都被荡涤。跳“忠字舞”,唱样板戏,毛泽东思想宣传,一样不少。
在当时,能参加这些政治活动,对于农村青年来说,是很好的机会,至少可以逃避繁重的劳动。沔阳县并不闭塞,县城离省会武汉不到100公里。但是,当武汉三镇武斗正酣之时,鄢烈山的故乡仍是平静的。“九大”时,乡民们当然也去“游行庆祝”一下,但鄢烈山认为,这都是“应景走过场”,因为“农民是最讲实际的”,他们不种地就没有饭吃,以生产队核算收成,不像国有体制下的工人,可以拿着薪水打派仗。
鄢烈山从小体弱多病,勤学好思。他是1964年上初中的所谓“老三届”。1966年冬,响应毛主席号召,到北京、长沙、上海三地“串(联)”了一大圈。那是他“第一次出远门,看到山,坐火车,知道什么叫公共汽车;那是真正的红色旅游,尽找天安门、韶山、‘一大’会址这样的地方瞻仰,和到高校看‘大字报’”。不料一回家,父亲对他说,姐姐出嫁了,家里需要劳动力,要他下学挣工分。就这样,他初中没有毕业,就成了“回乡知青”。
当时,连鄢烈山在内,他们村里只有两个正规中学回来的“回乡知青”。
不到16岁的鄢烈山,还不能适应重体力活,他成了生产队的“记工员”。这不是一个官,但是,农民的劳动工分是年终食物分配的依据,所以,能干上这个活,是很受器重也很幸运的。
3年后,鄢烈山成了本大队民办小学的教师。民办教师所能听到的最好消息就是“转正”。但是,这样的机会很难得。鄢烈山当了3年民办教师,没有等到转正,却遇到“文革”惟一的一次“高考”。这就是1973年,著名的“白卷英雄”张铁生参加过的那一次“推荐与考试”相结合的“高考”。鄢烈山被“推荐”考中专,上了沔阳师范学校。
在这里,“回乡知青”鄢烈山遇到“下乡知青”王军,后者后来成为他的夫人。沔阳师范是有望回城的下乡知青不愿意上的,但王军的父亲是南下干部,因“特殊问题”而使女儿受到政治歧视,眼看就要在农村“扎根”了,能上沔阳师范也好。
师范两年,鄢烈山读的是数学班。教学实习在本校教了半年语文。毕业后在沔阳师范函授部。一边教书,一边在华中师范学院办的教师进修班进修高等数学。
文革结束,真正的高考开始了。第一次高考,鄢烈山没有获准报名;第二次,他再也坐不住了,找熟人偷偷报了名。考分蛮高,但因为是“擅自报名”,政审费了一番周折。最后,上了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78级。“回乡知青”的身份终结了。
这时的鄢烈山26岁。
赞美苦难
是一种“受虐狂”
“天生知青”跟“下乡知青”在“广阔的天地”里相遇了,他们有着同样的青春热血,经历了同样的时代,然而,知青历史一直是由“下乡知青”来“主述”的,“回乡知青”对文革付出的成本被忽略,直到今天,几乎找不到“回乡知青”的痕迹。
在“回乡知青”鄢烈山的心里,是怎样一部中国知青史?
在鄢烈山的故乡,1968年冬天开始,“下乡知青”一批一批地来,一批一批地去。在“天生知青”鄢烈山的眼里,“下乡知青”是比他们优越的。被“下放”到农村的“下乡知青”给了鄢烈山在中国的身份制度下最初的不平衡感。他借用贾平凹的一个比喻说,好比同一个窑里烧出来的磁砖,有的贴在客厅,有的贴在厕所,贴在厕所里的,接受臭气熏,就是“应该的”。“像我们这种回乡知青,就是贴在厕所里的,下乡知青是贴在客厅里面的,这是不一样的。我们谈不上什么怨恨,我们没有升学的机会,就只好回来当农民,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他们就不同。”
鄢烈山的生产队分配给“下乡知青”的活,“基本都是小孩干的,赶赶麻雀啦,扯扯秧草啦,到农忙的时候,他们就请个假,回武汉去了。大概有个别时候,比如修堤坝挖渠道,他们参加一下,但很短,他们不会认真参与。”
而“下乡知青”的精神世界跟当时的农民生活场景是不谐调的。“有一个知青会唱情歌,从《十五的月亮》唱到《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有一首《知青歌》,内容比较邪的,其中有句是‘当我的麻脑壳用完后,你我不来往,年轻的臭婆娘!’唱得我们那里大人小孩都会唱了,以致在我们那里,‘麻脑壳’成了钞票的代名词。”
另外,就物质生活来说,现在看来不算什么的,在当时是很大的差距,“我们当时好羡慕他们城里人。他们来的时候是冬天,有大衣,还带来武钢发的那种高统的胶鞋,工作服,女知青戴着风雪帽,其实就是现在看来很普通的毛线帽子,这些在农村都是不可能有的。”
鄢烈山说,“不过,下乡知青的生活也很苦,但最苦的可能还是精神层面的。他们不像我们,生来就在底层,属于贱民,当了农民以后,很快就溶入了。他们不可能,他们对文化的需求,比农村青年强烈,他们肯定不甘心。他们远离亲人,没有亲情。特别是因为家庭原因受到政治歧视的,就越来越苦闷。后来他们越来越走村串户,抱成团,那实际是一种精神需求,偷东西也多是发生在这样的情况下。”
当“知青运动”慢慢远去,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在新的社会压力下,已经找到了人生的位置和还在生活中沉浮的知青们都开始怀旧,欣赏和抚摸伤疤有了隐隐的“快感”,一股以“青春无悔”为基调的缅怀之情悄然而至,鄢烈山是不赞成那种社会情绪的,那时,他已经开始他的社会批评,他发出了不同的声音。
1994年,鄢烈山写了《受虐狂》,文中引用德国著名政治家、巴伐利亚州总理施特劳斯先生回忆当中的一段话,来说明作为知青个体,应该如何理性对待知青历史。施特劳斯先生说,他个性形成,领导能力的增长和承担风险的勇气,都要归功于他在二战中的6年戎马生涯。但是,他说,“如果事先有人问我,是否愿意为塑造和求得自己的个性接受这样一个学徒期,我的回答将是否定的。事实上没有人征求过我的意见。”
鄢烈山认为,人们反思知青生涯,应该有这样的理性和逻辑。
时评家是怎样炼成的
那时的鄢烈山没有想到他会磨练成今天的样子。那时,他对时事还没有敏锐的感觉。到了“多事之秋”的1976年,未来的时评家还在钻研“傅立叶级数”(高等数学),至于当年发生的国家大事,诸如被肝癌折磨的周恩来病逝前几天还在床上学习的毛泽东诗词《重上井冈山》和包含“不许放屁”名句的《鸟儿问答》;清明节天安门广场发生的“反革命暴乱”;唐山大地震;毛、朱去世……等等,“若不是后来因上大学使人生轨迹发生了变化”,他“很可能把它们发生的年头搅混”。
那时,他“还真以为‘公社是棵长青藤’呢”。那时,他“何尝想像过‘人民公社’会有一朝土崩瓦解?更不曾想像过改革开放、自主择业的中国会是什么样子”。
对于个人生活,甚至1977年冬,恢复高考之前,“早已成年的我,对自己的人生一点规划都没有,甚至没有想过‘人生’之类虚浮的词语;如果讲到‘人生观’、‘世界观’之类大词,也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套话而已”。
回想往事,鄢烈山觉得“奇怪”,“我当时怎么就一点政治抱负也没有”?他说,“我真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农民,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只想本本分分把自己当前在干的那一份活干好,对得起良心、不让人瞧不起。”对于前程,他就是这样“走一步,看一步”。
“当时的我,说是‘多么好的群众’也罢,说是‘麻木冷漠素质低’也罢,反正是知足认命、任劳任怨的‘沉默的大多数’”。
1978年秋季,26岁的鄢烈山去北师大上学。在他的记忆里,那年冬天的北京思想特别活跃。有段时间吃了晚饭就往西单跑,去看大字报听演讲。那时,沙俄时代“革命民主主义”诗人尼·阿·涅克拉索夫的一句话冲击了鄢烈山:“你可以不成为诗人,但必须做一个公民。”
他想,这个名句中的“诗人”一词,可以替换成自己将来的职业,例如,“作家”、“评论家”、“杂文家”。他铭记至今,并且日益坚定地把它奉为座右铭。
时评家的思想基因开始萌芽。公民意识开始成形,尽管它的全部内涵还不明晰,但是崇尚自由民主的观念,是明确的。
但是,在北师大上学的几年,这个农民的儿子经常生病,经常住医院。
1982年,北师大毕业,回到武汉,成为机关公务员。
1984年,做长江日报评论员。
1996年,到南方周末。
从1996年到2001年,鄢烈山连续5年在南方周末撰写时评专栏,这些评论文章,皆以针砭时弊、呼唤公民权利意识为宗旨。在那个社会情绪复杂的年代,鄢烈山的时事评论产生的影响在全国一时无双,也使他个人获得了极大的名声。
他总是嫉恶如仇,总是力求以最大的可能表达他对现实的判断和批评。1984年开始评论和杂文写作,22年来,鄢烈山已出版文集近20种。
鄢烈山最钟情的一个词就是“公民”。他把自己的评论写作称为“公民写作”。他追求作为一个公民的最大的表达权,他认为任何权利都是争取得来的。“首先得把自己当成公民,表达是最基本的权利”。他“不服气”,“不承认任何人、任何势力比我高贵”,“没有人是天生的奴才”。他始终相信进步,相信社会进步是在各种进步力量的合力作用下促成的,他相信“说了不白说”。这些信念,构成了鄢烈山的“公民写作”的动力。
鄢烈山现在的工作是编稿,改稿,校对,送审。事情是琐屑的,有时是令人郁闷而苦恼的。但是,他终日不改其乐。“心永远憧憬着未来”,百折不挠地往前走,相信“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这是他今年春天的一篇感怀文章中的话。 (责任编辑:单秀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