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宇燕 中国社会科学院亚洲太平洋研究所研究员
不久前,我听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巴格瓦蒂讲了一个故事。巴格瓦蒂教授曾和布什总统的一位经济顾问聊起高科技。两人对此的一致看法是,高科技问题过于复杂,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为了说明高科技的复杂性,他们用薯片和芯片说明之。有趣得很,这两个英文词类似,都是以chip结尾。
两位经济学家都参观过美国的薯片工厂。给他们留下难忘印象的是,薯片工厂的车间内几乎见不到人。进入工厂的土豆从分类、清洗、蒸煮、配料、切割、烘干、包装到入库,完全机械化。同时,他们也都参观过芯片制造厂。在那里倒是有不少人在几近真空的车间内忙碌着。在另外的车间,他们更是看到成排的工人在流水线旁埋头干活,紧张而有序。无怪乎巴格瓦蒂不无戏谑地说,比较而言,至少从直觉上看,薯片生产更像是资本密集型的高科技产业,而芯片生产则属于劳动密集型产业。
这个小故事的精妙之处在于把两个"片"拿来比较,而且得出了一个与人们通常感觉相悖的结论。它迫使我们思考:究竟什么是高科技?或者说,高科技究竟有哪些特征?
高科技首要特征当属盈利性。这种盈利性至少可以区分为以下两种:具有巨大市场潜力或得到了丰厚回报;市场回报的排他性或独占性。一般理解,高科技一定可以带来劳动生产率的大幅度提高,后者又是社会进步的基本体现之一。而人们努力提高生产率的源泉和判定生产率提高与否的尺度,又只能是市场,亦即是否更有效地满足了人们的需要。高科技带来的高额盈利,一定是和独占性或排他性联系在一起的,否则的话,其盈利性不可能高到哪里去。当年熊彼特在《经济发展理论》中谈及的五种创新,其最终的检验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随市场广为接受而来的、具有独占或优先获取权的超额利润。有鉴于此,那些无法得到市场认可和利益同时均沾的"科技发明"或"创新",大致都应该被排除在高科技之外。当然,盈利性还有个近期和远期问题。人类探索太空并非为了立竿见影的回报,也决不仅仅是为了满足好奇心,而是有更为长远的目标,其中之一就和国家安全有关。
由此就引出了高科技的第二个重要属性:满足国家需要。正如罗马帝国皇帝查士丁尼所说,"国家的安全是最高的法律",尽管今天的世界处在所谓全球化时代,但民族国家相互竞争的程度却愈演愈烈,而国家间竞争的极端形式便是战争。这一背景意味着高科技势必与国家安全密切相关。在《昨与今》一书作者塔德·舒尔茨看来,第二次世界大战同盟国的胜利,是"民主国家"的科学技术和工业力量对其敌国的胜利,是核武器、空中优势和大量生产的坦克、科技情报手段和医学技术新突破的胜利。没有人否认个人电脑的普及和英特网的应用对人类的巨大影响。但要知道,它们最初都是源于美国所追求的安全目标,甚至可以说它们仅是耗资250亿美元"阿波罗"登月计划的一项副产品。至于阿波罗计划本身,谁都明白有其巨大的、至少是潜在的军事用途。由此可见,1986年美国全部科学家和工程师中,有大约40%的人其薪金来自与军事相关的研究与开发机构,便不足为怪了。
与制度高度相关是当今高科技的另一项重要属性。科技进步对制度的敏感依赖性至少体现为两个方面:保护知识产权的制度为带来更高盈利的科技创新提供必不可少的激励;灵活且有效的金融制度为创新提供资金支持。年轻时的阿伯拉罕·林肯曾因一项发明专利发了一笔"小财"。当总统后别人提及此事时林肯的评价可谓入木三分:专利制度为天才的火焰添加了利益的燃料。反过来讲,如果天才们的创新之火花得不到排他性的利益燃料之关怀,其结果只能是自生自灭。有了好的想法并得到保护之后,能否得到金融支持便具有了决定性的意义。金融制度扮演了把科技创新转化为现实盈利的关键角色。而高效、敢于承担风险的金融市场,乃是健康、灵活的金融制度的自然结果。支持"高科技对制度的敏感依赖性"这一命题的证据俯拾皆是。当今世界公认的科技发达国家无一不是知识产权得到有效保护的国家。从这个角度看,高科技与其说是个科技创新问题,不如说是个制度创新和制度执行问题。
依据上面给出的高科技的第一个属性,芯片的生产过程就可能不属于高科技,而薯片的生产过程却完全可能是高科技的,条件是薯片生产商因技术而独占性地赚大钱而芯片制造者得小利。注意,这和生产过程是否是劳动密集型无关。依据第二个高科技的属性,芯片则更可能属于高科技产品,因为它和军事工业结合得远比薯片来得紧密。依据高科技的第三个属性,即使是凭直觉,我也难以做出判断,因为芯片和薯片的生产制作工艺都可能蕴涵了大量的被明确界定、并受到切实保护知识产权,其中既包括技术专利也包括品牌专利。如果再考虑到上述三个属性之间的互动,我们就不难理解巴格瓦蒂教授和他的经济学同行,为什么以开玩笑的口吻谈论薯片与芯片的高科技含量问题了。
最后再补充一点。我有种感觉,以为高科技还是一种分解与合成复杂系统的组织能力。绝大多数高科技产品或高科技设备都是由一线的普通员工制造出来的,这在诸如宇航工程和大规模软件开发领域尤为明显。一项工程或产品,无论多么复杂,分解到最后,大概都会变成相当简单的工序或零部件;做成之后,再将它们有机地合成一个整体并发挥出强大的原初设计功能。这样的系统组织能力应该属于高科技的一个组成部分。从精神实质上看,这个思路和亚当·斯密把分工与专业化视为经济增长之源泉的思路,是相通的。 (责任编辑:崔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