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改革基金会国民经济研究所副所长王小鲁谈下一步改革的核心
□记者 钟加勇
●有些领域的改革需要重新考虑,重新调整,同时有些领域的改革是远远不够的,还没有进入到实质阶段。比如政府改革
●中国仅去年就注册了1万多种新药,全世界加起来都没有这么多,绝大多数都是换个牌子,换个名字或包装就变成了新药,那它怎么就能够通过政府审批?怎么就能够取得注册
●实际上每年国家财政也拿不少钱去扶贫,扶持中小企业。 如果这些钱政府花不到地方,如果它在花钱过程中伴生大量的贪污腐败,那这些政策是有“泡汤”风险的
●全民教育、全民医疗听起来都很好,但是如果这个钱花得非常没有效率,非常不透明、不规范,大量的钱投了进去,却起不到它所要起的作用,怎么办?所以,首先和关键在于,你要政府做的事情政府应该怎么做,不能光争论到底是市场好还是政府好
●政府改革自己从利益的角度看是没有动力的,这是一个需要大家呼吁的事,它是社会公众的利益所在。社会参与型的改革非常必要,喊的人多了,这个事情就能推动
政府改革是关键
《商务周刊》:两会刚刚结束,国家领导人两次强调了“改革只能向前,倒退没有出路”,您怎么理解这样的表态?在此之前,中国进行了一场很大的讨论,有人认为市场化改革造成了现在国有资产流失、贫富差距悬殊、医疗教育等公共领域投入不足,因此要反思改革。您怎么看待这样的观点?
王小鲁:我是非常同意高层的这个看法。我们先跳出现在改革出现的许多争论,假设我们不改革,或者回到计划经济的时代,能不能解决这些问题?改革这27年一方面出现不少问题,但一个基本事实是中国经济增长加快了,大多数老百姓都或多或少地从增长中受益了。这其中确实有一些人利益受到了伤害,比如有的人下岗,找不到工作,没有收入;农民失地,土地被征用后没有得到足够的补偿,生活困难;农村很多地方没有合作医疗,生一场大病就立即陷入贫困。
前段时间大家都在讨论医疗改革是不是成功的问题。我认为医疗改革确实有很大的问题,但是这些事情该怎么看?我觉得主要的角度应该是说,有些领域的改革需要重新考虑,重新调整,同时有些领域的改革是远远不够的,还没有进入到实质阶段。比如政府改革,过去27年经济改革做了很多事,但是整个政府自身改革是滞后的,政府的职能没有转换过来,政府的工作方式很大程度还是计划经济时代延续下来的那种——管审批,管调拨资源,而对它该监管的事情,对它该提供的服务,恐怕做得远远不够。
也就是说,现在政府既然把很多事交给市场了,那政府干什么?政府需要办的事是市场干不了的事。在市场条件下,正常的市场竞争可以保证效率,但是不能保证收入分配十分公平,也不能保证不出现贫困和弱势群体。那么,现在出现了怎么办?这就需要政府来管,政府要帮助那些在整个国民收入中间处于下层的低收入阶层、弱势群体和由于种种自身条件和外界条件限制生活困难的人。
《商务周刊》:实际上大家现在说的收入差距过大,也并不是说整体比过去更穷了,大部分人还是比过去富裕了,但问题是有的人富得很快,有的人变化不大,大家批评的是我们的社会缺少一个机会均等、过程公平的机制,而不是光批评这个结果。
王小鲁:对的。现在造成很多老百姓不满意,造成社会不稳定因素增加,不是说市场化后有的人富了,有的人穷了,其实主要在于机会不均等,在于有些人获得的机会是别人没有的,有的人致富是靠非正常的渠道,靠特权或腐败。同时,政府行为也不规范,比如对农民征地,给的补偿不够,部分农民离开土地后,自己又没有其他生存能力,就会陷入困境。
现在出问题的这些部门,像医疗和教育,恰好是属于提供公共服务的部门;而像家电消费品这些领域,单靠竞争就解决问题,价格也一直在下降。为什么?我认为这些公共服务部门首先它和普通竞争部门不一样,它提供的是公共产品或准公共产品,这样的东西单纯靠竞争恐怕是不行的。比如药品,只有药厂、医生懂药,病人不懂,这信息是不对称的,不像你在市场上买东西。你到医院看病就只能听医生的,他让你吃什么药你就得吃,自己说了不算。在这种情况下,新古典经济学完全竞争的这套理论,在这种领域里就不太管用,因此,在这种情况下就需要政府起作用,来监管医院不能向患者提供虚假信息、虚假服务,不能靠垄断地位来盘剥患者。但实际上,中国仅去年就注册了1万多种新药,全世界加起来都没有这么多,怎么可能呢——绝大多数都是换个牌子,换个名字或包装就变成了新药,那它怎么就能够通过政府审批?怎么就能够取得注册?这无非就是利益和权力勾结。这就是政府管理出了问题。如果有一套严格的程序,而且有一个机制保证审批过程公平透明,接受社会监督,那可能出现这种问题的机会就少得多。
除了医疗教育,其实现在改革涉及的问题更广泛,比如农村贫困问题,中小企业问题。实际上每年国家财政也拿不少钱去扶贫,包括专项的财政扶贫基金,包括以工代赈,还有各种贴息贷款,主要是想通过各种方式增加贫困地区贫困人口的收入,给他们提供一些机会,但是这些钱花的效益怎么样?有调查表明,这些钱有相当一部分未必是花在这些贫困人口身上,而是被挪用去盖漂亮的办公楼,买豪华的小汽车。同样,其实国家在扶持中小企业方面也花了不少钱,各个部门也有各种名目的资金支持中小企业,但前两年我到西南做过一个相关调查了解到,这些资金的使用常常也是不透明的。你去问那些中小企业,他们知不知道政府有这个政策资金扶持?很多人根本就不知道。什么人知道呢?就是跟政府有关系的人知道,甚至还出现一些所谓咨询公司,就是我给你提供信息,告诉你到哪个部门用什么方式来申请,我在里面给你牵线搭桥,你申请到的这笔钱是不用还的,拿到以后我们再来分。这里面存在的问题就显而易见了:第一,你这个钱给得没规矩,谁该给谁不该给没有一套明确的制度;第二,既便你有制度,也是不透明的,别人都不知道,最后都是你自己说了算;第三,没法对你进行监督。你是不是按规矩办了,你说这个钱是扶植中小企业科技开发的,那你给的是不是搞科技开发的企业?它的钱是不是真的用在科技开发上面?不知道,从头到尾这些都不透明,而且这个钱花出去后就再也没人负责了,没有事后评估检查、责任追究,结果这个钱白花了,根本没有起到想象的作用。
《商务周刊》:无论是医疗教育这些公共领域,还是贫富差距这些问题,我们讨论到最后都有一个瓶颈,就是政府本身要改革。我们注意到,这次两会《政府工作报告》和“十一五”规划,转变确实很大,从经济增长方式到和谐社会这些观念,还提出了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目标,应该说很振奋人心,但如果政府原来那套运行机制没有转变过来,它执行这些政策会不会出现新的偏差和问题?
王小鲁:现在这届政府确实花了很大力量关注弱势群体,关注农村,改善医疗和教育,改善农村基础设施。但是这些都需要政府花钱,而如果这些钱政府花不到地方,如果它在花钱过程中伴生大量的贪污腐败,那这些政策是有“泡汤”风险的。所以,你说该不该改革?问题确实出在改革中间,倒回去肯定没有出路,它是一个进一步改革的问题,其中特别关键的是政府改革。
当然,政府改革自己从利益的角度看是没有动力的,这是一个需要大家呼吁的事。我认为社会参与型的改革非常必要。中国的经济改革是怎么走过来的?如果经济改革没有利益推动,它走不到今天这地步。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初,那时候之所以有农村改革,确实是有利益推动,农民太穷了,它有这种强烈改变的要求,也有这个压力。那时候就连农村干部都有这种感觉,认为这么下去不行了,所以才有人大着胆子,冒着风险去搞包产到户,最后向大家证明它的效果非常好,然后整个社会就接受了。政府改革也是这样,它是社会公众的利益所在,所以需要社会的呼应。喊的人多了,政府就觉得这个事情急迫。
《商务周刊》:实际上这次两会,政府改革并没有被提出来讨论,而在过去的争论中也很少涉及到它的具体内涵。
王小鲁:别着急。你看今年政府工作报告,高票通过,但是最高人民法院的报告,22%的反对票加弃权票,这在过去不可想象,这就是进步,这说明不少人对司法工作不满意,而且能够表达出来。你可以想象,从0到22%的反对票,那不排除将来有的报告可能在人大没通过。这就是政府必须面对的挑战。
我觉得政府改革仍然需要渐进,但是一步一步走不等于不走。这20多年政治体制基本没有什么大的动作。到现在搞了个《行政许可法》算是一个开头,顺着这个开头需要不断往前推。首先,不讲更远的政治体制改革,眼前就必须一步步推进政府改革,就是怎样让政府按照政府需要履行的社会职能来规范自己的行为,然后怎样让它的工作程序规范化、制度化、透明化,而且建立一套社会监督的机制,让大家都能看得到,能批评。
大争论并没有触及核心
《商务周刊》:我们对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斯蒂格利茨在《信息经济学与范式变革》一书中所阐述的观点印象深刻,他在研究俄罗斯转轨后提出观点:“实证研究证明,快速进行私有化但缺少好的公司治理的国家没有增长得更快。私有化没有为创造财富提供一个基础,却导致资产剥夺和财富毁灭。”中国的转轨进行了27年后现在也有很大的争论,您怎么看待这场争论?有人甚至把从2004年至今的讨论称作改革开放以来的第三次大争论,您认为是这样吗?
王小鲁:国有企业转制确实有很多的不公平和不透明,但有些事情是过去了,你难道还要把它再变回国有?
“国有企业不该改制”这个我不相信,因为它是出了那么多毛病才改的。但是当时有好多地方下令,说我今年必须把这个市里的国有企业都卖掉,这就有点胡闹了。你还没有建立一套买卖的规矩,就这么急的去卖。当然,这个事情的发生要看到它的背景,不光是国有企业改制的规制没有建立起来,就是整个政府运作的规制都没有好好建立。我为什么老是说政府改革这个事,因为它是一个根本的东西,这套东西没有,其他就都谈不上。
至于现在是第几次大讨论我不太关心,但我觉得现在很多争论没争到点子上。比如有的人在说,改革出问题了,市场化有那么多的毛病,我们是不是要往回退一退了;既然现在市场不管用了,我们要让政府来起作用。也有人说,市场总是好的,即使市场失败,也比政府失败强。但他们都没有回答怎么能不失败。那我就要问一问了,政府都一样吗?为什么有的政府做的好,有的做不好?需要政府做的事,它一定能做好吗?比如穷人现在需要关注,那就要政府来做这个事,问题是政府能不能很好地做这件事,如果不能,怎么办?全民教育、全民医疗听起来都很好,但是如果这个钱花得没有效率,不透明、不规范,大量的钱投了进去,却起不到它所要起的作用,怎么办?所以,我认为首先是政府要改革,也就是你要政府做的事情政府应该怎么做,我认为关键在这里。而争论的双方好像一边在说市场好,一边在说政府好,没触及到这个核心问题。
《商务周刊》:改革的顺序也是一个争论的焦点。一些学者指出,最初的改革是自下而上的,先农村后城市,利用的是来自民间的力量;现在的改革是自上而下推动,是精英拿方案,结果有可能让下面的百姓承担了改革的代价。比如现在国有银行改革,裁员很多,包袱都是国内民众在背,但海外上市后利益都被境外投资者拿走了,银行大案还是屡见不鲜。您怎么看待这种说法?
王小鲁:我们这一代人都在农村插过队,我本人从1968年开始去农村,1973年才出来,后来又去了山西铝矿,对当时的情况还是很了解的。当时农村的问题最严重,那种贫困是绝对贫困。“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百废待兴,当时上上下下都觉得农村要改革是最迫切的,也是顺理成章的。那时候我们也搞了一个农村发展研究组,做了不少调查,确实在当时情况下农村问题最迫切,改革也最容易,而城市在建国后那么长时间形成的计划经济体制,一下改很难。农村恰恰是薄弱环节,它无非就是把土地给农民自己去种,最开始原有的那套粮食统购销体系还没有改变,只是提高了收购价格,在这过程中就逐渐允许农民把剩余的粮食拿到自由市场上去卖,自然而然就形成价格双轨制了。
某种程度上后来的城市改革也是沿着这样的思路,就是在增量上改,存量不动,因为动存量很难。当时的企业都有生产计划,它超额完成的部分就允许它到市场上去卖,它如果卖得比计划价格更高也不禁止。另外又允许乡镇企业等非国有企业发展。这确实很奏效,既没有打乱当时的体制,又能从增量上做文章,而增量部分在市场引导下越做越大,逐渐就变成主体,最后市场和计划两者的位置就倒过来了。而且这些改革都得到了来自下层的广泛支持。
这跟俄罗斯那套不一样,俄罗斯当时是相信了美国某些经济学家的休克疗法,就是要计划体制全部废除,一夜之间让市场机制起作用,结果原有的那套机制一停止经济就陷入了瘫痪,因为市场机制并不是那么快就可以建立起来的。
可以说,经济改革这么走过来其实是有它的内在逻辑,那时候说“摸着石头过河”,国内有很多人反对,国外的经济学家就更不用说了,几乎众口一词反对,说改革不能这么干,你没有一个整体计划,全盘推进,会造成整个经济体系混乱。而且价格双轨制也很难解释,同一个市场上有两种信号,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添乱吗。但事实恰恰证明这种做法走出来了,而那种一夜之间取消计划,取消价格管制,一下放开市场的做法恰恰会造成很大的混乱。
现在国有银行面临的问题还不太一样,实际上中国金融改革滞后了。你看发达国家的金融,有大银行,也有中小银行,不是说几家银行就把这事给办了。中国当然也有城市商业银行等,但核心就是四大国有银行,我认为还是应该更多更早的引入竞争,包括发展民营金融机构。但现在没有形成竞争的局面,在这种情况下你不可能停下来等条件成熟。说让国有银行先改革后上市,可能有一定的问题。它如果没有在一个竞争环境里,如果不改股权结构,你去改它的经营管理方式就很难。所以,我认为改造股权结构是满足制度上的必要性,否则很难脱离自己的习惯和行动方式,再说也并没有把控制权让给外资。
中国靠什么崛起
《商务周刊》:美国高盛公司顾问雷默曾写过一篇叫《北京共识》的论文,其意是“在保持独立的同时实现增长”。“北京共识”一词自2004年5月面世后就引起了海内外广泛的讨论,成为全球既不认同计划经济,又不接受“华盛顿共识”,而是试图探索“第三条道路”的发展中国家和转轨国家的一面旗帜。您怎么看这条道路?
王小鲁:我相信,中国的改革与发展如果走得好的话,未来二三十年在世界上会有更大的发言权,这对现存国际秩序肯定带来冲击,而且某种程度会改变国际经济秩序、国际政治格局和国际战略格局。怎么去概括它,贴个什么标签,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中国能用一个什么更新的理念去贡献给国际社会。
美国有一套民主的理念,但是它也有很多让人非常反感的东西,因为它总以为自己是对的,自己任命自己充当世界警察,到处打打杀杀。未来中国有没有一套更新的理念,有没有能力在国际上推广自己的理念?现在有人在说软实力,其实无非就是说我不靠强权说话,而是靠我的魅力和影响。
《商务周刊》:可是中国的大国模式也面临自身的拷问,比如同在一个国家,贵州相当于一个贫穷的发展中国家,而上海更像一个发达国家。发展模式或者更新的理念似乎还谈不上。
王小鲁:你说贵州和上海是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的差距某种程度也对,两者的发展也各有侧重。在现有体制下,中国允许地区间的差异度要比计划时代大得多,尽管是一个中国,但中央政府只是制定大的方针政策,地方还是有很大的自主性和选择的空间。但还是有共性的东西,改革初期,恐怕多数省份都不比现在的贵州富,但改革对它们都有意义。
过去的经济学是就经济谈经济学,它假定政治、文化、环境、地理因素都可以不考虑。这有一定道理,全世界那么多个国家,不同的政治、文化、环境、地理因素,但在经济发展过程中大家都面临很多共性的东西,这就是经济理论的一个框架。比如新古典经济学最基本的关于供给和需求的分析框架,不但在美国可以用,在中国和其他国家也可以用。现在问题是经济在发展,经济学也在发展,现实总是更丰富,这过程中就觉得过去的经济学有点不够用了,所以需要发展新的东西,至少有一类这样的因素必须考虑,比如社会、政治、文化、地理、历史因素对经济的影响。
《商务周刊》:总结一下,如果这改革的27年需要反思的话,您认为什么最值得反思?
王小鲁:改革走了27年,经济改革取得了巨大进步,但是政府改革严重滞后了,现在恐怕应该成为一个全社会关注的焦点。你刚才提到第三次大争论,如果争论的结果是把政府改革这个核心问题推上前台,那我绝对同意它是第三次大争论;如果没有达到这个目的,那就有些遗憾了。改革需要反思,但不能老是向后看,老是争论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要解决问题就需要向前看,向前推进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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