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来源：《环球财经(相关:理财 证券)》）

　　——专访中国驻纽约总领馆科技参赞李武强

　　本刊驻美国特约记者 严恒元/文

　　让处于摇篮期的新兴科技企业同国际垄断巨头在中国市场、甚至在政府采购中“平等竞争”的论调看似公允，实际上不是无知就是别有用心。

　　来纽约总领馆之前，中国驻纽约总领馆科技参赞李武强曾长期在科技部工作，并且一直很关注中国企业的技术引进与自主创新问题。他曾因对软件政府采购的强烈关注和支持而被《IT时代周刊》评为“2004年十大争议人物”。近日，《环球财经》记者在他位于曼哈顿十二大道的办公室对他进行了专访。

　　最好的技术是引进不来的

　　《环球财经》：技术引进是后发展国家“后发优势”的体现。基于这一点，国内有些人不主张搞自主创新，认为现在有一个很好的外部条件，可以引进国外的先进技术，因此也就没有必要自己搞。你觉得中国能够从国外引进最先进的技术吗？

　　李武强：前一阶段确实有些奇谈怪论，有的甚至出自于有重要影响的人物之口。例如在软件方面，有人就鼓吹中国软件产业发展最重要的不是是否拥有核心技术；在我们还不具备真正的核心技术的时候，照样能形成自己的软件产业体系等等。

　　我坚决不同意这种观点。出于公司之间竞争的原因，最好的技术是不大可能引进的。我们现在能够买到的一般都是三流、四流的技术。

　　以轿车为例，我国各大汽车工业公司相继丢弃了自己的品牌，几乎成了奔驰、大众、通用、标致、雪铁龙、日产、三菱和现代等的贴牌工厂。但有哪一家在生产人家最先进的车型？又有谁掌握了人家的核心技术？中国几乎成了外国汽车工业的殖民地，不断将别人即将淘汰的产品或在发展中国家生产的汽车转移到中国市场。

　　这当然不是跨国公司的错，问题在于我们自己。毕竟谁也不愿意将最新技术转让出去，给自己制造竞争对手。同样，发达国家，特别是美国，对中国的稍高级一点的技术转让都会层层设限，严格审查，连其他国家对中国的技术转移甚至出卖产品都要进行干涉。我们对此要彻底丢掉幻想。

　　实践证明，核心技术是引进不来的，特别是在关系国民经济命脉和国家安全的领域不可能指望别人。最好的技术和产品一定得自己干，只有依靠自己才是硬道理。

　　《环球财经》：你说最好的技术和产品还得靠自己干，怎样才能实现这一目标？

　　李武强：只能靠自主创新。一般性技术和产品，能引进的几乎都引进了，更好的技术也很难再引进了。如果不搞自主创新，中国就不可能继续高速持续发展。只有铁下心来搞自主创新，中国才有出路。

　　如今在美国，大量的华人、华侨成了企业的技术骨干。所以，只要有合适的条件和环境，我相信中国企业是完全有可能通过自主创新获得最好的技术和产品的。

　　借力发达国家技术有五个要点

　　《环球财经》：日本和韩国称得上是借助外国技术提升自主创新能力的典范。中国企业应如何借助跨国公司和发达国家技术提升自己的创新能力？

　　李武强：中国企业要想获得最好的技术和打破跨国企业的专利控制，就必须增强自主创新的能力，通过自主创新形成自己的行业标准和专利技术。为此，我们可以加强以下几方面的工作。

　　一，在引进的基础上创新。

　　引进的可以是技术也可以是产品，在掌握其基本原理的基础上开发新技术并形成自己的专利和产品。在这方面，我们应该向韩国学习。刚才谈到过韩国的存储器和液晶显示技术，起初也都是从国外引进的。但是韩国人在引进的基础上进行自主创新，实现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技术飞跃，形成了自己的专利和标准，使得韩国达到了世界最先进水平。

　　我们的企业同样可以走这条路，这样就有了自己的资本，无需像现在这样向外国企业大把大把地交专利费。

　　二，另辟蹊径，打破因循守旧的思想禁锢，敢于开发原创性技术和产品，一跃而成为世界第一。

　　在这方面，中国和世界其他国家也都有许多先例。如全自动静电涂装系统的发明使惨淡经营的美国兰斯伯格公司一举成为喷漆行业的世界领先，其技术和产品也很快进入国际市场并赚取了高额利润。

　　在中国，几年前还是名不见经传的无锡永中科技公司，开发出世界上第一个集成的办公软件，在打破微软垄断的同时也赢得微软的喝彩。不过，要想较大规模地开发原创性技术和产品，我们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一是要有足够多的研发资金和风险资金投入。企业要改变以往那种只重视眼前利益，不重视研发投入的短视行为；风险投资业也要改变只求稳，不敢对有创新但有争议、有大回报但也有大风险的技术进行投入的心态和做法。

　　二是要改革国家科技计划的立项和科技成果的评审制度，大幅度向原始创新倾斜。自主创新的技术往往没有先例可循，要鼓励敢为天下先的精神并容许失败，不以一时一事的成败论英雄。

　　三是要发掘、引进和使用顶尖人才。如北京市2000年从丹麦把超导专家韩征“挖”过来，并投巨资成立英纳超导公司，使我国高温超导线材生产技术一举成为世界一流水平。

　　三，自主创新要有超前意识，更应重视明天的市场和技术。

　　例如汽车，相信十几年后一定是电动汽车的天下。作为国家战略，与其在我们并不占优势的传统汽车领域力拼，还不如把人、财、物集中在大家几乎于同一起跑线上的纯电动汽车、混合动力汽车和燃料电池汽车上来。当然企业要兼顾现在和未来，传统汽车还不能放弃。

　　科技部在“十五”期间不失时机地启动实施电动汽车重大科技专项，通过“十五”国家科研资金的投入，形成了该领域200多家企业、高校和科研院所，2000多名技术骨干组成的稳定研发队伍；推动出台了26项国家标准；累计申请了796项国内外专利。

　　四，抓住和利用机遇。世界上没有一项技术或一个产品可以永远独霸天下，机遇总是有的。

　　例如，软件的开放源代码运动和Linux操作系统的兴起、芯片从单CPU向多CPU结构的过渡、从32位向64位的过渡等，都给我们带来有可能改变现有格局的机遇。如果我们对这些机遇不敏感、不认识，优柔寡断，不做决策，我们就要承担不可宽恕的历史责任。“十五”期间，我们就是抓住了这些难得的历史机遇，使我国的软件微电子技术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

　　五，要充分利用中国的市场优势。

　　我们有着巨大的国内市场和强大的制造能力。这些条件是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所没有的，也是他们非常羡慕的。我们已经领教了国际标准和事实标准的巨大力量和对我们产生的深远影响。国际标准的话语权基本上集中在发达国家手里，我们很少有发言权。国际垄断集团的企业标准往往是事实上的标准。我们当然要在制定国际标准上有所作为，但是这有一个过程。

　　实际上，中国标准的份量也是巨大的，而且主动权在我们手里。巨大的国内市场和制造能力使任何人不敢小视，是我们制定标准、建设自主体系成功的保证。

　　垄断不遏止，创新难实现

　　《环球财经》：发达国家的企业自主创新大都得到了本国政府强有力的政策支持。你认为中国政府应采取什么样的政策来促进和保护企业自主创新？

　　李武强：我们应在知识产权保护、政府采购及反垄断等三个方面制定和实施相应的政策，以确保企业自主创新的成功。

　　知识产权保护不力，不仅损害外国企业的利益，而且对我国企业自主创新和自主发展伤害更大。所以，下大力气整顿经济秩序是现在的当务之急。只有这样，企业才会满腔热情地投入到自主创新中去。

　　同样，我们要理直气壮地贯彻执行政府采购法。政府采购是政府扶植本国企业的有效手段，各国都在使用。各国在政府采购时都是采取只要有就一定要采购本国产品，没有时才能考虑国外产品的政策，而且采购国外产品还有很多限制条件。

　　如美国的《购买美国产品法》及其实施经验就很值得我们认真学习和参考。我就听说过这样一件事，美国某地方政府在采购政府办公楼门窗时出于价格考虑选择了从国外进口，结果被美国企业告上了法庭，最终法庭判决地方政府败诉，迫使该地方政府退货并选用了美国本国产品。

　　韩国在政府采购方面堪称楷模，韩国在汽车、信息等领域快速崛起，同自觉、认真地实施政府采购有很大关系。

　　政府采购对我国在垄断势力打压下的幼稚产业，如软件、微电子等度过摇篮期尤为重要。让处于摇篮期的新兴科技企业同国际垄断巨头在中国市场、甚至在政府采购中“平等竞争”的论调看似公允，实际上不是无知就是别有用心。中国实施政府采购法才三年，我相信这个法律今后一定会为促进我国企业的自主创新发挥巨大的作用。

　　目前，反垄断问题在我国已迫在眉睫。在有的行业，外国垄断集团在中国的市场占有率已超过了90%。垄断行为的特点就是霸占市场、超额利润、扼杀创新、破坏竞争。我国有的行业被垄断集团压得无法喘息。发达国家对此似乎一点也没有觉察。垄断行为如果得不到有效遏制，自主创新也只能是只开花不结果。我们应该加紧制定反垄断法，使得反垄断有法可循。在反垄断法出台以前，也要采取其他积极措施反制垄断。

　　怎样突破专利控制？

　　《环球财经》：目前，中国电子消费品生产企业每出口一台DVD需要向国外相关企业支付8到15美元的专利费，严重影响到这些企业的出口和利润。中国企业怎样才能突破跨国公司的专利控制？

　　李武强：近些年来，发达国家企业在各个领域申请了大量的专利，覆盖范围非常广。我国企业在使用这些技术时往往要付出高昂的专利费，自己只能赚一点微薄的血汗钱。要想突破重围尽管困难，但是一定要有所作为。中国企业没有捷径可走，只能改变观念，重视自主创新，舍得投入，从而形成自己的专利技术。

　　从国家层次，我认为我们需要做好以下几方面的工作：

　　首先，重视基础研究，特别是应用基础研究。科学上的发现经常会导致大量原发性专利的产生。例如在美国，从贝尔实验室就诞生了大量的、对世界有重大影响的基础研究成果和专利技术，如半导体、全晶体管计算机、蜂窝电话等。

　　在我国，国家现在还是基础研究的投资主体，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努力做好研究和开发、产业化之间的衔接工作。有实力的大企业也应该积极开展应用基础研究。国家应该对企业投入基础研究给予政策上的优惠。在这方面美国有宝贵经验很值得我们借鉴。美国对企业、个人成立公益性基金会实施了大幅度减税的优惠政策，结果数不清的基金会便一个个诞生。这些基金会对支持各个领域的基础研究、发明创造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其次，要认真实施标准战略。

　　专利经常是和标准紧密相联的。在推出一个标准的同时，大量覆盖该标准的专利便随之而生。如果要采用该标准，就不可避免地要为这些专利付费。这方面的例子极多，如GSM、CDMA、MPEG等。

　　科技部在“十五”期间提出“人才、专利、标准”战略，把标准问题明白无误地提高到国家战略的高度。我们已经看到在围绕我国提出的WAPI、TDS－CDMA、AVS等标准方面的斗争是多么激烈，也正好说明我国实施标准战略的正确。坚定不移地实施标准战略，是我国企业摆脱专利困扰的重要手段。国家应该对提出标准的企业、国家标准的制定、国际标准的申请等给予大力扶植和支持。

　　第三，重视自主体系建立。

　　国际上典型的例子就是软件体系。微软在世界上成功建立了基于Windows的、事实上的软件体系。微软拥有这一体系下的大量软件专利，对世界有着巨大的、无形的影响力。多年来，微软几乎扼杀了任何试图挑战它的对手，连实力强大的IBM和众多的美国厂商也束手无策。尽管美国政府也曾威胁要拆分微软，欧盟、韩国也要重罚其垄断行为，但都无济于事。

　　考虑到软件问题的全局性和严重性，科技部在“十五”期间投入巨资，同其他相关部门一起对开放源代码的Linux操作系统进行了重点支持，开发了基于Linux的数据库管理系统、办公系统及CPU等，并成功地进行了电子政务、银行信息化等行业的试点示范。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建立自主的软件体系，使我国的信息产业不再受制于人。我相信基础软件暴利的时代也必将因此而结束。

　　据报道，中国的这一做法引起微软的高度关注，微软高层不断到中国来公关，还通过大手笔投资中国企业加强自己在中国的影响和存在。同时，美国政府也对我政府软件采购施加压力。这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这件事情有多么重要。

　　应该指出的是，建立自主软件体系要充分体现国家意志，只有统一行动才有可能成功，否则会很轻易地被人各个击破。

　　航天是我国在高技术领域成功建立自主体系的典范。我国在国内困难、国外封锁的情况下完全自主发展航天事业，虽说在某种程度上是被逼出来的，但恰恰成就了我国航天事业和航天自主体系的建立。与之相反，大型飞机则是失败的典型。因为有飞机可买，对与国外厂商合作抱有幻想，优柔寡断而无所作为，结果把巨大民航市场拱手相让。

　　名牌是被我们自己打掉的

　　《环球财经》：有人说，有些凭借技术优势进入中国的跨国企业已经形成了对某些市场的垄断。你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李武强：跨国公司进入中国，在提升中国生产制造能力的同时，也占领了中国的市场，有的甚至在中国市场形成了垄断态势。这远远超出了我们为此应该付出的代价。

　　一些年来，我们过分强调招商引资，给外商以超国民待遇。有的地方为了“业绩”，把招商引资的多少作为干部的考核标准。对外商的过度优惠，在“繁荣”地方经济的同时，对全国其他地方的民族产业形成了打压。其结果，中国的固有名牌一个个被打掉，中国的市场被人垄断。

　　目前在中国还没有反垄断法。在这种情况下，打破垄断的一个重要手段就是引入竞争。

　　例如，由于开放源代码软件和国产软件的竞争，既打破了基础软件的垄断，又在降低价格的同时减少了盗版。

　　当然，我们也要对跨国企业因势利导。跨国企业进入中国是必然的发展趋势。我们既要引“狼”入室，又要学会与“狼”共舞。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规范跨国企业的行为。既要鼓励跨国企业在中国进行正当的市场竞争，同时又要防止它们在中国市场形成垄断，打压国内企业。在与跨国企业正常竞争的过程中，国内企业会逐步走向成熟并进而进入国际市场。

(责任编辑：丁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