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尔木报道
下午四点,藏族汉子尼玛走出门外,太阳射在戈壁滩上,他看不见一点绿色。
这里是格尔木郊区的藏民村——国家“三江源生态移民工程”的第一个移民村庄。
2004年底,尼玛一家人从雪山高原搬迁至此。 他和128户牧民,来自青海省唐古拉山乡——那里平均海拔4500米,沱沱河静静流过,被称为“长江源头第一乡”。
如今,这个新建的村庄,孤零零的放在格尔木郊区青藏公路沿线上。大约28公里之外的南山口火车站,是青藏铁路的新起点。尼玛在这里第一次看见铁路和火车。
因为青藏铁路修建和三江源保护,他的生活已经被彻底改变。
雪山上的来客
尼玛在唐古拉山生活了37年,但专家们说,由于气候原因与环境保护意识的薄弱,尼玛的家乡正在成为长江上的第一个污染源。
2003年,国家成立“三江源自然保护区”。保护区包括青海省境内的16个县1个乡的31万平方公里,唐古拉山乡名列其中。
政府随即启动了“三江源生态移民工程”,同时,青藏铁路沱沱河站的修建,生态保护理念的强调,进一步加快了这个进程。
保护区的牧民,可以自愿选择是否移民。但这更像一个自由淘汰的过程,牛羊少财产有限的牧民,大多愿意撤退,而牛羊上千的牧民,则选择继续留在山上。
尼玛的命运随之改变。
2004年11月22日,他被安置在格尔木市郊区的“生态移民点”——市政府专门为他们量身打造的一个村庄,当地人俗称“藏民村”。
他把仅有的60头牛和家当全部卖掉,带着一家人住进了这个村子,开始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生活——没有牛羊,没有草原,只有对未来的憧憬。
可是,接踵而来的,并非想象。
郊区的村庄
从格尔木市区往南,沿着青藏公路步行一公里,藏民村会突然映入眼帘,生硬的摆在戈壁滩上。
村子保持着开放的布局,“但总觉得有一堵墙,将我们和格尔木隔开。”张维仪说。他是这个村庄少有的汉族人之一。但仅仅会说汉语,并不能让他距离城市更近。
在藏民村和格尔木市区之间,横着一个收费站。这使得出租汽车很少愿意搭载村民出门或者回家,十块钱的过路费双方都不愿意承担。
一个月前,藏民村终于开通了一路公共汽车,花一块钱可以从村子坐到市区。
不过,给这个村庄带来孤独感的,并不是有限的交通设施。城市和人群近在咫尺,却无法沟通,这是藏民村面临的最大障碍。
从唐古拉山下来的藏民,几乎没有人能完整的听懂汉语。而在外地人占90%的格尔木,人们用普通话或者方言交流。藏民村的人,几乎无法在城市找到自己生存的工具。除了放牧,他们很少再有别的技能维生。
一天一天,他们活在自己的这个圈子。
这里没有学校,预计去年底竣工的长江源民族学校仍在修建,所以张维仪14岁的女儿还没上学,她在唐古拉山上的小学念到了四年级,但如今已辍学一年有余。
这里也没有医院,看病需要到市区,临时卫生所的诊疗服务也是前不久才正常起来。村庄甚至没有一个常驻的管理者,村长不在家,他在山上还有牛羊,需要经常回雪山去。而唐古拉山乡派到格尔木的专项负责人,住在市区的家属院,距离这里很远。
去年,政府给村里培训了54名电焊工、10名驾驶员,并打算建设藏毯编织项目,给村民们更多的就业机会。但现在大多数村民仍无事可做,他们整日的闲在家里,或者在村头游荡。那里有几个台球桌,五毛钱一次,一天最多可以赚十几块钱。还有四家小卖部或者商店分布在村庄的各个角落,价格比城里要贵一些,但这是他们自己的生意。
尼玛不习惯这样的生活。6月15日中午,他正躺在自家客厅的沙发上打盹。老婆和女儿在屋里闲坐着,小儿子在外面晃荡,但不用担心他会走出这个村庄。
尼玛说,他的确想过回到山上的牧区,但这已不可能。128户藏民原先在唐古拉山承包的400多亩草场,如今已全部围起来禁止放牧。这意味着,尼玛和过去的生活方式完全断绝了关系。从这一刻起,他和儿女们无法回头。
他只能期待,村庄周围那堵无形的墙,最好尽快崩塌。
无法告别
尼玛的新家,是一个带有院落的平房。两间卧室一个客厅,外带厨房和卫生间。跟格尔木市区的商品房没多大区别,总共有七十几平米。而下山之前,尼玛一家人住在一个帐篷里。
屋子里的家具都是从格尔木市区新买的。尼玛用卖牛的钱,购置了沙发、茶几、衣柜等,还有一款超薄的MOTO手机。除了酥油茶和挂在墙上的藏饰,这个屋子很难显露出它的主人曾经是一位牧民。
每个月,尼玛要交15元的定额自来水水费,照明电是六毛钱一度。在雪山上,尼玛不用负担这些费用。但现在,每户移民每年可以得到政府6000元的补贴,许多人就靠这笔钱生存。
放牧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他们的饮食也开始发生变化。在雪山牧区,藏民们以牛羊肉为主食,他们招待陌生人的上品就是青稞酒和风干肉。但现在,尼玛的女儿得经常跑到格尔木市区去买菜。菜市场在五公里之外,肉价比起牧区要贵很多。
去年冬天,尼玛回了一趟唐古拉山。他从亲戚朋友那里,买到了便宜的风干肉。就像以前城里人偶尔去山上游玩一样,尼玛现在也成了当地人眼中的城里人。
但是,尽管藏民村距离唐古拉山乡已经400多公里,但他们的户口目前还留在那里,包括那些苦乐甘甜的回忆。
为了保持这种记忆,卓玛从山上抱了一只羊,养在自家院子里。这个夏天,戈壁滩灼热的气浪让这只羊生病了。在这里,羊比人似乎还要脆弱得多。卓玛每次进城,会在格尔木市区的树木底下,淘一些绿草回家,以维持这只羊的生命。
如果是在山上,这个季节正是草场茂盛的时候。那些拥有上千只牛羊的牧民,人手还不够。于是,尼玛的邻居,今年被雇佣回山,帮别人放牧。一方面,可以挣点钱补贴家用,另一方面,这是以往生活的一种延续。
尼玛说,格尔木这里的生活条件,的确比唐古拉山要好很多。但是,失去了牛羊和草原,生活等于从头开始。
无论如何,他们家一定要告别过去。
生活,沿着铁路向东延伸
张维仪说,尼玛有一个好使的脑袋。因为他正想方设法的开始新生活。
去年,尼玛接手了村庄里的一个朗玛厅——一种藏族风情歌舞厅。今年,他在自家院子划了一块地,盖了新房,取名为“长江源朗玛厅”。这里早上是茶馆,夜晚是歌舞厅。
每天夜里,藏民村的年轻人跑到朗玛厅,一瓶饮料5块钱,尼玛一个晚上可以挣50块钱。如今在藏民村,类似的朗玛厅一共有两家,但尼玛家的生意最好。
今年,尼玛又花了3万多买了一辆松花江车。他说要开始跑出租,所以正努力的学习汉语。走出藏民村,把生意做到格尔木,这是尼玛简单的梦想。
不过,尼玛只是这个村庄众多藏民中的特例。在生存压力之下,许多人还没有来得及学会一门新的谋生手段。一部分人去格尔木打工,只能干苦力活。而更多的藏民只是保持一种等待的姿态。
“我也不知道去干什么。”扎西说。他现在每天在村口的台球桌附近游荡。
19岁的普布卓玛,刚从拉萨回来。她在那边找到了一份工作,每个月拿600元。她现在正读初二,但她说自己不想再念书。
与没有文化的父辈不同,卓玛的世界早已不只是牧区。她去过一次西宁,因此成为藏民村为数不多坐过火车的人。
至今为止,尼玛没有坐过火车。从唐古拉山乡下来之后,他站在藏民村口,看见东边的昆仑山下浮现着一条模糊的铁路线,那是从格尔木至南山口的青藏铁路一期。7月1日之后,火车每天都会从那里通过。
尼玛认为,这或许是给予他新生活的一个“礼物”,铁路的那头可以一直通到北京。他现在明白,他的世界应该是北京和拉萨之间,而格尔木只不过是一个起点。
这个热气翻腾的下午,尼玛站在阳光底下,他不知道那些奔跑的火车上,什么时候才会有一个他的座位。38岁的他此时像个孩子,脸上又突然闪现出一丝笑容。 (责任编辑:谢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