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取一放,奥美定之后的新一轮伤害正在形成。
“并发症太多了,来我们医院就诊的患者几乎100%都有问题。”
中国医学科学院整形外科医院乳房整形中心主任栾杰用“万分无奈”这个词表达对奥美定注射隆胸的态度。 此事因近期媒体关注而掀起波澜。
而就在记者写稿之时,医院负责宣传的崔青打来电话希望借本报提醒公众,奥美定事件之后新的一轮美容整形伤害正在发生。
在栾杰的乳房整形中心,今年以来取出奥美定的乳房修复手术越来越多。栾杰每做完一例这样的修复手术,往往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对人的神经太刺激了。”人工注射的原则必须是“打得进去取得出来”,但是聚丙烯酰胺(奥美定)却一打进去就会和周围组织掺和在一起,等于把沙子揉进面里,永远取不干净。“我们统计,有50%以上打到胸大肌里面,结果,有些被注射材料侵犯的胸大肌变得像水发鱿鱼一样,又白又脆。等你把注射药物一点一点取出来后,胸部的组织也变得千疮百孔,像一张破渔网,令人瞠目结舌。”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奥美定被叫停后,有整形机构打出广告:“紧急招募30万奥美定受害者”、“无痛无创百分百取出”、“免费”。
这是新一轮令人“万分无奈”之事。“免费的关键在于,承揽奥美定的取出手术的机构,会在取出的同时为这些妇女放入新的假体,而放入假体的费用,远高于吸出的钱。”奥美定取出术,几乎没有病人能一次抽干净,多次抽都抽不干净,如果一次取出又放入假体,“同时放假体非常容易出现并发症,我们看到的例子几乎都有问题。”
一取一放意味着1万-3万元收入,而全国妇女因奥美定注射隆胸造成的伤害不少于30万人。利润之巨不言而喻。
资本追逐暴利,媒体制造神话,民众盲目跟风,医生热情走穴——陈焕然用“四疯狂”来描述美容整形现实。而栾杰将之归结为四个不成熟:整形市场不成熟,鱼龙混杂;监督管理机制不成熟,没有规矩;消费者心理不成熟,容易上当;社会环境不成熟,缺少诚信理念。
医生:持手术刀者众?
谁在中国的正规或者不正规的整容机构中操刀呢?“经过正规训练的、可靠的整形外科医生不足1000人。”
中国消费者协会的数字说,全国各地10年间的美容整形毁掉了20万张脸。实际上,究竟因为有多少人因为美容整形而毁容,就像有多少人参与了美容整形一样无法确切把握。
目前我国医疗美容行业主管部门是卫生部,中华医学会医学美学与美容学分会目前担任医疗美容行业的业务指导管理工作,其秘书长王冀耕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说,根本没有办法对整容人群进行统计,原因是两多:全国美容整形机构太多,整容整形的人太多。根据该分会的统计数据,目前全国在卫生部门注册的医疗美容机构有9000余家,没有注册的无法计数。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专业的医生太少。
“我估计,经过正规训练的、从住院医师逐级训练培养出来的,技术可靠的整形外科医生不足1000人。”中国医学科学院整形外科乳房整形中心主任栾杰断言。
1000人之外,谁的手里还有手术刀?“国外分级管理很详细,我国目前医师和手术分级管理都没有规定。没有规定哪些手术只能整形医生做,哪一级医生做哪一级手术。皮肤科医生在做,中医科医生也在做。胆子大了,什么都能做。”
各色医生之外,谁的手里还有手术刀?中国的美容业从理发业起步,归口商业部门管理,1980年代起就有理发店做双眼皮手术的。2002年5月1日起,国家卫生部在全国范围内正式施行《医疗美容服务管理办法》,对医疗美容机构和执业人员的资格进行了规定。如“负责实施美容外科项目的医师应具有6年以上从事美容外科或整形外科等相关专业临床工作经历”等。但是不具资格的手术刀,“应该说大量存在。有规定之前明着做,现在是暗着做”。
与我国的背景不同,国外的很多美容机构一般是从医疗机构转化而来的。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时间里,整形手术成功地实现了专业化,出现了一大批技术高超、经验丰富、知识渊博、医德高尚的美容整形外科大师。栾杰认为,国外法律机构,约束监督机构相对健全,即便是私人诊所也看不到花里胡哨的广告,病人来源靠的是医生的声望。
而我国尽管当下也出现了整形医生挂牌开设个人诊所,但是不乏原始宰客行为,并不顾及回头客。“我们诚信市场没有建立起来。随便去哪家整形美容诊所看看,基本上都有挂牌,哪里哪里的专家教授,有的是未经本人同意放的,有的则是真的。从我们这里进修半年的非整形外科医生就到美容院挂牌,赫然写着留学欧美,从事整形外科8年。”
技术:敢领天下先?
什么样的技术能够进入美容院呢?“他们胆子很大。还在实验室做实验的东西,正规机构也在做。”
当行业没有执行的标准时,金钱与利润必然会成为标准。美容整形业因此成为暴利行业,中华医学会医学美学与美容学分会秘书长王冀耕说,美容整形业的利润曾一度在70%-80%之间。
2003年3月8日,哈尔滨26岁的曹志华因为美容吸脂手术而死亡,曹志华的父亲在女儿死后一直在追问是什么害死了他的女儿,后来的鉴定结果是过量吸脂。
中国医学科学院整形外科医院吸脂中心主任马桂娥一语道破天机:“各美容机构都是按吸出脂肪的量算钱,吸出的越多,收费越高。对于美容机构,某种程度上来说,吸出的不是脂肪,而是黄金。”
同样的问题不仅仅出在吸脂上,在乳房整形上同样如此,注射隆胸,并不考虑需要多少,而是多多益善,因为手术的费用是按注入的量计算的。
对求美心切的普通人而言,辨别一项技术是否安全正规并非易事。
一方面,“非正规机构”并不表示其技术一定非正规,但是确实更可能存在非正规技术和操作。栾杰认为,像金丝线美容、一些液体填充物都不是国家药监局批准的,但流入了市场。另一方面,一些所谓的私营正规整形美容机构也在偷偷用着不正规的材料,做着不正规的事情。“不光国外的,包括我们院长、全国首席科学家还在实验室做实验的组织工程技术,外面的美容院就敢在人身上用,推出所谓‘干细胞、活细胞、青春细胞’注射美容技术。他们胆子很大,其中不乏一些私营的正规整形美容机构。”
奥美定更是中国人敢为天下先的典型例子。“我只知道在日本有人打过,那还是在日本的中国人回国后打的。国外人不敢用,人家没有开口子。”
何况材料问题之外还存在技术操作规范的问题。“真正能打到相对安全的乳房后间隙的,不超过2%-3%。”
法律:毁还是没毁?
什么叫毁容?损伤到什么程度才叫毁容?逐年上升的此类诉讼显然不能完全套用医疗事故标准,但用什么标准却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记者在采访时发现“毁容”这个词如烫手的山芋,许多医生谈到它时都闪烁其词。显然“毁容”这个词在不同的利益者面前会变化成不同的模样。
在北京中级法院检索到的美容整形诉案中,几乎所有的原告方都称自己被毁容。而在美容整形机构那里,只要手术完成了,不管效果如何,都算是成功。
2004年之后,有关方面就美容整形出台了一些法律法规,但是这些法律法规对处理手术失败之后的索赔、鉴定、诉讼程序来说,都没有多少具体可操作性。
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向记者提供了一个案例,一个51岁的男性1989年在北京某大医院进行了外科整形手术,但术后出现的问题让他整整做了12年27次的修复手术。他以毁容起诉这家医院,一审时竟然败诉。
“我们只能以医疗事故来进行比照审判。”主审法官说。逐年上升的此类诉讼大都够不上医疗事故,够不上医疗事故的消费者只能以一般的服务纠纷或者以产品质量来提出诉求。
在中华医学会医学美学与美容学分会秘书长王冀耕看来,这种界定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因为对美与不美的判断有很大的主观性,美容整形损害的鉴定显然不能完全套用医疗事故标准,但用什么标准却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2004年,全国政协委员张晓梅曾以“美容经济”为主题向“两会”递交提案。并联合京城经济界4剑客,何帆、巴曙松、赵晓、钟伟进行调查和分析,提出了关于美容经济发展的12点建议,包括:尽快确立对口监管部门,明确其职责,制定行业标准体系,包括市场准入执业资格、美容作业操作规范、美容事故鉴定标准等。
沸腾的诊室
“喂,说你呢,瞧瞧,鼻子都快掉出来啦!”突然陈焕然用手一指,大声喊。
众人眼光齐刷刷向门口瞟去。
“不就为这个闹心才来找你嘛。”一位烫着爆炸头的女子回应。她的眼皮肿胀,鼻梁异常高耸。
“你们两个人做得都太刁,面露凶相,显得野蛮;鼻头太尖;嘴唇没有美感,像鸟嘴。”陈焕然又转向她身旁的女子。与“爆炸女”结伴而来的长发女,鼻头都快接近嘴唇了,使本来就很长的脸型又拉长了一截。
两个人从“人潮”中挤到陈焕然的面前。不足20平米的门诊室,煮饺子似的滚滚沸腾。两张对接的桌子,陈焕然和助手面对面坐着。一张三人长椅,扶手上都坐满人。实在没地坐的人寻找最靠近陈焕然的位置站着,有的干脆俯身趴在他的桌子上。张曼玉、章子怡、金喜善、李英爱已经被拆成鼻子、下巴、眼睛拿在众人手里。桌上的座机、陈焕然的两部手机配乐般交替作响,助手时常会混淆它们的声音。
“你们哪儿来的?”
“东北的。我俩专门看了你的网站,昨天晚上坐火车来的。”
“就是你们东北女人能折腾。不仅做了双眼皮,隆鼻,还切眉。在什么地方做的?”
“我俩四处做。切眉是在成都,又去杭州割双眼皮,沈阳垫的鼻子。”“爆炸女”大大咧咧,“这次来是想修得再漂亮些。”
“难。我老说,第一个整形医生千万别把材料用尽,一定要给修复医生留有后路。”陈焕然一副讲课的架式,“你们都过来听听,这是现成的反面教材。”
人群中一个穿黄色休闲服的小姑娘捧着四大本画册问旁边人,“你说我做完后能像张曼玉那样吗?”“现在不是张曼玉的问题,你这张脸最多也就是搞成钟楚红那样的。”陈焕然耳听八方地插了一句。
他左手递出个小镜子,“拿着。”右手拿一根红色唇线笔开始创作,“爆炸女”一张脸很快就被画成“花猫”。陈焕然喜欢让大家集集一堂,一人看病,众人围观,认为这也是学习的过程。他极兴奋,语速飞快,滔滔不绝。最后从盒里抽出一张名片,“名片上有我的网址,看看我写的文章。再去买些杂志,要多研究美女图,我们再谈方案。下一个!”
这是4月20日的场景。每星期二、四上午是中国医学科学院整形外科医院陈焕然医生出门诊的日子。陈焕然还不是主任医师,挂号门槛不高,只需5元。医院地处北京市西郊八大处,不少人凌晨3点多就起床赶路过来争夺他那仅有的17个号。他们搜索过他的资料,知道他两部手机的号码,尽管陈焕然本人从来不接电话。
能把男人变成女人,那么也会把女人变得更女人,有不少女人抱着这想法找到他。能把男人变成女人,那么也会把不像女人的女人变回女人,越来越多的女人抱着这想法找到他。
“现在每天每做一台整容手术,后面就跟着一台修复手术。”
忍无可忍的脸
陈焕然把整形手术的失败分成两种,一是生理功能、外部结构发生改变;二是纯粹变得不好看。“10年前,很多手术都不是真正的整形医生操作,真正失败的比例很高。那是医疗美容原始积累时期,商家通常把我们喊到现场去灭火,我每年有20多个灭火的事例。”
2000年以后,他的整形修复告别了关乎生命的“灭火”阶段,进入修整“没有变美而是更加难看”的女人的第二阶段。
陈焕然如此描述如今大众整形的热情:“十个中国城市女人,五个已经整过容,三个将要走上手术台,两个还在犹豫是不是要整容。”而在中国医学科学院整形外科医院的门诊室里,重睑、隆鼻、瘦脸、吸脂,凡是目前正在实施的美容整形术都可以找到对应的失败案例。
33岁的王英就是慕名从深圳赶来的。她的眼睛双得厉害,有些浮肿。
“这个双眼皮一看就是为中年妇女设计的,小朋友的双眼皮绝对不能设计成这样。双眼皮、鼻子和嘴唇,要分年龄。但是大部分医生不分,谁都一样。”
“这是10年前,我在牡丹江老家私人诊所做的。那时流行双眼皮。”
陈焕然指着她的脸对周围的人说:“你说像这样的女孩好看吗?说她好看又缺乏专业精神的判断,说她不好看又是冤枉,这个就最麻烦。”
更多的人宁可顶着一张被整形术搞坏的脸出厅入室,以沉默忍耐接受着伤害,找到陈焕然的只是少数,而这少数人的修复更多集中在面部。“若在其他能遮挡部位,消费者也就能忍就忍了。”
在一群相貌平平三四十岁的中年女性中,一位25岁小美女的出现让众人眼睛一亮,连陈焕然都诧异她当初为什么会去整形。
“当时就觉得范冰冰脸型真好看。”于是小美女做了磨骨和去除下颌角的手术,手术之后却发现自己相貌变得非一般地奇特,上下部份是脱节的。这么一说,大家才发现从侧面看过去,她整个脸确实都凹陷进去,没有了脸蛋。
“去肉可以,怎么能磨骨呢?”陈焕然连连表示遗憾。
我的未来我的伤
小文一个人安静地在角落里等待,长长的头发遮挡着脸,她是郑州一所大学的大四学生。
她从麻醉中醒来,发现自己不仅仅是没有变得美丽。双眼皮手术让她的双眼变得一大一小;隆鼻术让她的鼻子又直又大,并且向脸的左边歪斜。
“我不敢到人多的地方去,也不敢和人家对视,太压抑了。”
高考后,小文一个月没出家门,上网找资料,想找好医生做修复。偶然认识了一个私人诊所的医生,自称刚从北京专业进修回来,建议小文把鼻子垫高,弥补眼睛的缺陷。
第二次手术,小文第二次傻眼了:“眼睛还是那样,鼻子变得又高,又歪。”
“好好的一个女孩,做得跟狐狸精似的,像今天的能见度,100米之外都能看见。弯、尖、歪、高、还有反光。”小文一和陈焕然打照面就被批评了一通。
“这个鼻子绝对不能容忍,眼睛还能。”陈焕然始终围绕着鼻子,“你为什么不关注失败的鼻子,老关心眼睛呢。做完后没去找医生吗?”
“去了,他说不歪,是我心理问题。后来回到学校,老师说是有点歪,但没到不能接受的地步。”
“他给你做得不光歪,还难看。”
“他说凡事不能十全十美,总有几毫米的差距。”
“已经够坏了。”陈焕然穷追不舍,“但是我可以把你的鼻子修得很好,真的,因为你这个脸型还凑合。”
“但是我现在实习都快结束,要答辩,这段时间可以吗?”
“可以,约个时间。这边可以不动,这边调上去,但是手术后头三个月你眼睛闭不上。”
在医院小花园里,小文告诉记者,大学期间,她有过一个心仪的男孩子,但两人最终分手了。
“他就是我想找的男人,但是他说我老是不拿正眼瞧他。”
“我希望有一天把眼睛修复好,能够直视他,告诉他,我喜欢他。”小文泪水涟涟,“眼睛给我带来的心理压力太大啦。”
不怕文盲怕美盲
这天上午的门诊,夹杂在修复者中间的,还有一半是首次打算做整形手术的。众多反面教材并没有扑灭求美的热情。
一位40岁出头的妇女不仅自己打算整形,还硬拽着女儿也来做。陈焕然讲解手术步骤、实施计划,多次被她着急地打断,“没关系。行,行。你先给我排着做就行。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问题是一旦启动这个程序,动工以后,这是长期的,明白吗?你多想想。”
陈焕然不急于拿起手术刀,总是要人回家做功课。他认为就双眼皮、隆鼻等基本手术而言,“技术间差别不大,关键是医生主观审美区别以及与病人间的充分沟通。光听医生的就毁了。”
临近中午,对着一个27岁的女子,陈焕然有点不客气了。
女:我就想做好看,具体方案也不太清楚。
陈:你不用清楚。但起码要知道喜欢什么类型的。双眼皮很多种,你提出一两种喜欢的,我们会判断适不适合你。
女:我不知道适合什么。
陈:你必须准确告诉我你的审美观是什么样。我们会给你模拟出来,给你和,选一个。
女:我不会选。
陈:你想要什么形状!?你不是来体验手术的!你一点都不关心手术做得怎么样!
“想美,但是对审美一无所知,而且不愿意花时间去琢磨,把艰巨的任务都推给医生。”一上午的门诊,陈焕然不停地感慨。“真是美盲比文盲还可怕!”
中新浙江网7月13日电 伤害:一取一放的生财之道 (责任编辑:马明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