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账本引出百余高校购书回扣案
■核心提示
近日，北京检方公布一批高校商业贿赂案，其中，一家名叫“人天书店”的图书企业引起关注。
人天书店，中国内地最大的民营图书中转商，经营网络覆盖了全国20多个省、市、自治区。而这家企业的一个帐本，引发了全国范围内一系列高校商业贿赂案件，至少有上百所高校人员涉案。
在北京，人天书店涉及到的案件由房山、顺义、海淀等各区检察院联合侦办，最高人民检察院也对此做过批示。
目前，系列案件仍在侦查之中。但是，该案已经撕开了图书行业“潜规则”，并揭露了高校商业贿赂的部分内幕。
6月28日，海淀区“惩治与预防职务犯罪、治理商业贿赂”大型图片展上，一家名叫“人天书店”的企业因涉及到高校商业贿赂引起关注。
检方公布的案情是，海淀区某学院图书馆采编室主任黄某，从2003年12月以来，利用负责学院订购图书的职务便利，多次非法收受人天书店业务员以折扣形式给付的好处费，共计22250.16元。
北京人天书店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人天书店)，中国内地最大的民营图书中转商，经营网络覆盖了全国20多个省、市、自治区。
而这家企业的一个账本，引发了全国范围内一系列的学校图书馆人员受贿案件，至少有上百所高校人员涉案。
在北京，人天书店涉及案件由房山、顺义、海淀等区检察院联合侦查、办案，“最高人民检察院也对本案做过批示。”海淀区检察院宣教处处长许永俊向记者透露。
此案最初由房山区检察院查办。7月7日，该检察院工作人员表示，案件仍在侦查阶段，具体信息尚不方便对外公布。但是，该案已经撕开了图书行业“潜规则”，并揭露了高校商业贿赂的部分内幕，引起了各方高度关注。
一个账本引发串案
“到底涉及到多少高校，因为实在是太多了，我们都搞不清楚。”邹进表示。
一个回扣现金账本，是人天书店行贿的关键物证，也由此引出一系列高校图书采购贿赂案件。
海淀区检察院提供的资料显示，在这本现金账里，人天书店总经理李虹详细记录了2004年以前每一笔回扣款，包括具体金额、领取时间、业务员以及收受单位，总共金额500万余元，其中多数涉及高校。
7月18日，人天书店董事长邹进表示，当时该书店每笔业务都是给了回扣的。
人天书店是1998年9月成立，2004年的时候已经成为内地最大的民营图书发行公司、专业性的图书经销和出版信息提供商。邹进介绍，在全国所有的省、直辖市和自治区内，均有该公司的办事处。
而其中90%的业务与高校有关，主要是向高校图书馆供应图书。
“到底涉及到多少高校，因为实在是太多了，我们都搞不清楚。”邹进表示。
2005年11月，这个账本被房山区检察院扣留以后，该检察院将涉及到的受贿线索转交到了相关单位当地的检察院。
接着，一场全国范围的图书回扣检察风暴，迅速展开。
“涉及面很大，当时还在网上公布了一些涉及名单。”7月4日，海淀检察院许永俊处长在电话中告诉记者。
邹进介绍，案发以后，经常有检察院的人员来人天集团调查情况，“各地的都有。”而包括邹进本人、总经理李虹等人在内，共100多名人天员工，接受过各地检察院调查。
半年多之后，“北京各区动手快的检察院，相关案子已经结案了。”顺义检察院反贪局工作人员张霞说。
“这个案子至少涉及到北京十几个高校”，海淀区检察院职务犯罪预防处徐姓工作人员说。
南昌检察院公布的资料，原人天书店南昌办事处经理刘林根以购书回扣款等形式，向有关人员行贿200余万元，涉及到南昌市20余所高等院校。
7月14日，南昌检察院工作人员表示，此案由于涉案高校、个人较多，目前仍在侦查中。
“没想到这个违法”
邹进说，这本现金账一直都有，而回扣是图书行里的“行规“，他们把每一笔回扣都记录在了上面。
“像人天书店这个案子这样能拿到直接物证的，非常少见。”顺义区检察院一名孙姓检察员说。他已经干了30多年的侦查工作，主要办理经济贿赂案件。
他解释，商业贿赂的案子很难查，行贿受贿现场一般没有第三人在场，又都是现金交易，“没有物证，有一方不承认，你就一点办法没有。”一名图书业界的“老资格”也对人天的回扣账本被检方掌握“很是不解”，他说，像这类账本，一般都是放到主管人家里某个角落里的，有些随身带着，很隐蔽，被查到的可能性很小。
当事人李虹表示，由于一直没有想到这个账本是犯法的，而且经常有客户来查阅相关账目，所以就一直放在办公室里。
“检察院来调查的时候，虽然我们也想过涉及到客户的问题，但是我们以为没有什么事，所以很配合地上缴了。”“我们根本没有想到这个违法。”邹进说。这本现金账一直都有，而回扣是图书行里的“行规“，他们一直把它当作正常业务的一部分，把每一笔回扣都记录在了上面。
“其实这类案子，只要受贿的没有在什么相关单据上签字，死咬住自己没有拿那些钱，有两三个证人证明根本没用。”一知情人告诉记者，陕西西安那边也有因为人天案子受牵连的，死咬住不认，也就没事了。
“书生气太浓，不像个商人。”图书出版业不少人都对邹进有这样的评价，他们认为这是人天“出事”的原因之一。
邹进，上世纪五十年代生人，吉林大学中文系毕业。曾先后在《中国文学》、《人民文学》等文学刊物做过二十多年的编辑。一名职业作家有一篇文章中介绍，80年代邹进去了深圳，后来转行经商，并创建人天书店，“最终成为一名中年商人”。
跟邹进相同的是，总经理李虹也出生于军人家庭，业内评价她“有女人少有的决断能力，比较大胆”，在创业之时就成为邹进的合作伙伴。
邹进说，他是最初想办一个文化公司，主要策划图书出版，“前面的店面挣点钱，我跟朋友在后面的小院看看书。”这个很书生气的想法，让邹进领导下的人天在前两年不断亏损。1999年3月，人天书店转型，主做图书馆图书配送，到2004年的时候，在全国各省市建立了完整的网络，公司员工最多的时候达到500多人。
也就是2004年底，人天书店制度完备、走向正轨的时候，邹进开始准备出本诗集。
“没想到，诗集没出来的时候，诗人进监狱了。”邹进苦笑。
在去年11月接受检察院调查以后，他三个月失去人身自由，李虹失去人身自由十天。
明暗“潜规则”
一般情况下，明扣的金额占到图书码洋的15%到25%，暗扣的数额能占到码洋的20%以上。
李虹表示，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牵连到那么多人，“但是这个问题说我们错了，我们也很委屈。”她说，因为是客户向他们要回扣，而且要求开全额发票，没想到现在出事了。而现在，有很多高校的图书馆因为这个事件，对人天书店有一些意见。
“现在还是一样，大家都还在按潜规则做，只有我们人天被整顿了。”李虹说。
北京图书市场上，回扣分为“明扣”、“暗扣”两类。顺义区检察院宣教处章洪介绍，在支付“回扣”中，往往先以一定比例的“明扣”返还给购书单位，其余的作为“暗扣”以现金或储值卡等形式支付给购书单位的经手人、负责人、主管领导。
“基本上是这样”，世纪天鸿书业一名辞职高管说，明扣和暗扣是北京图书市场上基本统一的规则。
多名业内人士证实，一般情况下，明扣的金额占到图书码洋(定价)的15%到25%，但是暗扣的数额就很不好说了，这个可多可少，进量小的时候就几百块钱，但有些情况下，暗扣的数额能占到码洋的20%以上。“这个完全由书商或者直销图书的出版社自己控制。”就暗扣这部分来讲跟出版社、文化公司大小有关系，一般规模越小的公司，为了拓展业务，给予客户的暗扣会更多一些。
海淀检方公布的黄某一案中，人天书店给予学院的明扣是码洋(图书标价)的15%，给予黄某的是5%~7%左右。
“从上世纪90年代图书市场放开，就存在一定的折扣问题，潜规则的出现具体时间也不好说，大约是2000年以后的事。”从出版社发行员干到文化公司老总的杨先生说。
“我们以前的折扣一般是在25%，这也是我们能给予客户的最高限。”邹进说，很难说这个回扣在圈里是高是低，因为都是暗箱操作，没办法界定。
高校“重灾区”
高校教材、相关图书以及图书馆用书，是具有一定规模和实力的民营书店主攻的经营项目。
在诸多图书采购回扣案中，高校成为“重灾区”。
在6月28日海淀区“惩治与预防职务犯罪、治理商业贿赂”大型图片展启动仪式上，海淀检察院职务犯罪预防处处长王燕表示，针对高校商业贿赂案频发的情况，海淀检察院从今年年初开始，对辖区内所有高校逐一排查。结论是，高校采购中回扣问题比较普遍，其中就包括图书回扣。
一名业内人士告诉记者，目前，中小学教材、辅导材料基本被新华书店垄断，因此，高校教材、相关图书以及图书馆用书，是具有一定规模和实力的民营书店主攻的经营项目。
“尤其在以前，高校对图书馆一块并不是全额拨款，一些内部运转和一些不在学校编制人员，以及一些在编人员的福利都要图书馆自筹，这也是导致图书馆人员要办‘小金库’，收取一定折扣自己创收的原因。”李虹对记者说。
1987年，原国家教委曾发文规定，高校教材允许有9%至12%的折扣，其中5%要返还学生，其他作为业务费用。
这条规定在一定程度上，也使学校拿回扣有了一定的政策空间。
据图书发行圈内人士透露，除了潜规则“规定”的15%~25%的回扣以外，进书渠道的不同，回扣的数额也不同，“如果是学校直接从图书馆进书，那么也是按照5折进的，回扣率甚至达到了50%~55%.”
有缺陷的产业链
“其实，啤酒的质地是一样的，这家给你5%的回扣，那家给你8%的回扣，你会选哪个？”
“这样的潜规则出现的原因，主要是因为图书市场还不健全，很多方面都还存在‘后遗症’。”水利水电出版社一名高层人士分析说。
长期在图书出版业的邹进回忆，图书折扣虽然在上世纪80年代就已存在，但当时的折扣率比较低，在5%~10%左右，而在90年代中后期折扣率逐渐提高。
这一时期，正是图书市场刚刚开放，民营资本刚刚涉足图书业的时期。上述出版业人士告诉记者，原先占有绝对垄断地位的新华书店系统，由于受到民营公司的挑战，开始提高折扣率，而在竞争中处于弱势地位的民营公司，在管理上并不规范，也竞相使用各种“盘外招”有媒体评论说，“正是此种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犬牙交错的行业状况，决定了中国图书出版业必然是腐败高发的行业。并决定了中国图书出版业的腐败，必然会呈现出制度性腐败的特点。”而书业市场竞争激烈、出现不正当竞争的一个深层原因，是图书内容的雷同化、品种单一。
“台湾才多大一点地方，光出版社就有3000多家。”这名业界高层人士说，而内地一共才500多家。
内容雷同化的图书，通过各自的渠道，被重复推向市场的时候，就出现了明里竞相压价、暗里图书回扣等问题。
“比如，出了一本好的高校图书，很多文化公司、书店会争夺批发权，然后转卖给学校图书馆。在学校图书馆竞标的时候，这通过不同途径进书的批发商，就有可能搞一些背后动作，或者公开恶意降价，赔本抢客户。”邹进说。
一家大型出版社发行部人员李瑶(化名)以“啤酒”来比喻图书：“其实，啤酒的质地是一样的，这家给你5%的回扣，那家给你8%的回扣，你会选哪个？”
匿名举报谜团
“人天那帮人在图书圈里算是努力的，后来者居上，出这事儿也是树大招风吧。”
“人天书店的案子是被匿名举报的。”海淀区检察院宣教处处长许永俊向记者透露。
而业内多名人士表示，人天书店被举报，也与业内不正当竞争有关。
去年6、7月份，李虹收到不少客户和业务员的反馈，说一条关于人天资金链断裂、运转困难的短信在全国业界人士以及高校图书馆采购人员之间流传，“当时没意识到有人故意想败坏我们，这也是这个案子的先兆吧。”案发以后，当地公安机关接到邹进提供的这一线索以后，曾做过相关调查，“是个神州行卡的手机，天天晚上发，地点就在紫竹桥附近。”虽然没有落实到人，但是邹进还是请公司法律顾问郭凤武于2005年11月29日发表了公开声明，对案件以及之前的流言进行了澄清。
“人天那帮人在图书圈里算是努力的，后来者居上，出这事儿也是树大招风吧。”一名圈内资深人士说。
采访中，多名出版社、文化公司高层表示，这几年，图书市场的竞争越来越激烈，盘外招也就越来越多。也正因为这样，人天书店“出事儿”以后，几个传言版本都跟行内不正当竞争有关。
调查中，多名业界人士证实，两个“支持率最高”的案发原因，一是两家在目标客户群方面跟人天书店重合、一直有利益争端的国营图书出版社，私下写了举报信；二是人天一个被辞退的四川籍业务员，心里不服，又跟一家跟人天书店竞争激烈的民营书店老板串通好，“出卖”了人天书店。
对于这两个说法，邹进和李虹都表示，自己不愿意攻击别人，但是，“我们后来了解也知道，就是那几个地方的人。”
两难选择
邹进表示，尽管人天目前因此受到影响，但实际上，回扣等方式对整个图书行业来说并无益处。
“出事以后，因为不做回扣，我们的业务量已经减少了50%.”邹进说，现在人天书店已经是亏本经营。
“我们还算是运营比较规范、有稳定客户群的批发商，也有一些家底儿，所以还撑得住，换了小一些的批发商，早倒闭了。”邹进表示，尽管人天目前因此受到影响，但实际上，回扣等方式对整个图书行业来说并无益处。
今年7月4日，人天书店在西安的一次客户活动上，李虹表示，吸取“码洋风波”(即本次案件)的教训，倡议业内人士革除经营陋习，推动图书行业市场秩序的调整，做遵纪守法的企业。
“出版社、各级批发商、零售商都要利润、要回扣，出版社就努力把突出的定价提高一些，把回扣弄出来。”邹进表示，这样就导致图书定价的虚高，这几年中国图书的发行本数都是下降的。
拥有一定垄断优势的图书行业一直是近两年饱受诟病的暴利行业，然而却未能壮大自身力量，而是走上了越来越脆弱的道路。
新华社报道，一个公认的图书利润分成状况是，印刷费及纸张成本约占23%~25%，作者稿酬占8%左右，出版社利润占10%左右，如果由出版社自己总发行，再加5%的发行费，剩下的50%~55%被二级批发商和零售商拿走，而国家规定的批零差价仅仅为15%.从这个体系上看，包括新华书店、民营书商在内的图书批发商和零售商，成为了利润的主要获取者，这也是图书行业成为暴利行业的主要理由。
对于这个分成体系，图书发行的圈内人士持有不同的意见，图书从出版社出来，目前的价格一般是5折，看书的情况不同，出版社的利润在10%~20%之间浮动，批发商和零售商拿走的50%~55%是毛利，如果除去损耗、运费、公司运转费用，再除去潜规则的情况下出让的15%~25%的回扣。
“现在，像人天书店这样的图书批发商，利润应该在8%到15%之间，最高不会超过15%.”那名世纪天鸿书业辞职的高管很肯定地说，而每支出一部分回扣，都是从自己的流程中节省下来的。
“我们通过出版社还有其他书店进书，平均在六折左右，对客户让出25%的折扣，毛利润在10%左右，而我们又要交全价的税金，光这一项一年就是300多万，所以我们的利润空间已经不是太大。”邹进表示，人天书店的发展早就不是靠暴利，而是靠规模，年营业额在1.5亿以上才有盈利的空间。
“现在除了新华系统树大根深，其他书商随时都有资金链断裂的问题，生命力相当脆弱。”有业内人士表示。
整改之后
邹进表示，自己曾呼吁图书业界建立相关反商业贿赂联盟，但是一直没有获得大家响应。“毕竟，我们不做了，大家还在做。”
在海淀、顺义两地检察院采访中，相关领导都告诉记者，针对图书回扣的问题，院方在办理相关案件以后，都写成了相关建议，及时向有关部门反映，要求整顿图书市场秩序、图书经销商遵纪守法，同时也对高校商业贿赂的问题提出了自己的整改建议。
海淀检方透露，目前对高校的排查仍在进行中，部分个人已经被检方立案侦查。
而针对教育领域的回扣问题，教育部今年的一次会议上，相关领导也提出要求，以后不允许收取回扣，但目前还没有明文规定，“只是依照1996年国家工商总局的相关规定，一切商业回扣都是违规行为。”邹进说。
他表示，在出事以后，人天的业务上“全线收缩“，把业务限定在了高校图书馆配书上，按客户要求，少数做一些教材的批发。
李虹表示，这样做的主要原因在于，经历风波以后，业务受到重大打击，只能把有限资金放在一个点上，规避投资风险。
邹进表示，自己曾呼吁图书业界建立相关反商业贿赂联盟，但是一直没有获得大家响应。“毕竟，我们不做了，大家还在做。”他表示，要从体制上改变，教育部、工商局、图书协会这些有关部门提出相关硬性规定，才能从根本上解决图书回扣问题。
“看看吧，不做回扣，实在过不下去，我们就退出，但是我们不服！”谈话中，邹进再三强调。 (责任编辑：毕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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