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来源:《南方企业家》)
时间:2006年7月24日上午
地点:广州市文德路太和堂画廊
厚积薄发 鱼跃鸢飞
在广州最大的画廊“太和堂” 的展厅里,我们与温文尔雅的刘主席相对而坐,隔着透明的玻璃桌,俨然一副谈判的模样,只是刘主席朗朗的谈笑声,才使得相对的形式如沐着和风般的润泽;面对着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文人画家,我们仿佛感受到古代文人画家黄公望、倪云林、徐渭、董其昌、八大山人的气息……
做过画家梦和作家梦,惟独没做过当官梦。 从对自己的了解,也许画画的天赋是最高的,因为驾驭起来最不费力。
《南方企业家》:(以下简称《南》)你的长篇小说《白门柳》曾获得中国小说最高奖“茅盾文学奖”,后来又作为经典作品收入《中国文库》。我们一直认为你是广东文坛的榜样;但你在绘画上的成就更令我们非常吃惊,你是家学还是有师承关系?
刘斯奋:(以下简称刘)有人对我说,你写小说,怎么突然画上画了?其实我从小就喜欢画画,总想当个画家。1962年中学毕业就想考美院,可惜碰上国家经济困难时期,许多学校下马或停止招生,广州美术学院油画系和国画系都停止招生,只招工艺系,我觉得没有兴趣,就转考中山大学中文系,于是画家梦变成了作家梦。但是文革期间毕业,分配到了海南岛。后来调回广州,进了党政机关,就变成从政了。
我从小好动调皮,做过画家梦和作家梦,惟独没做过当官梦。从政后,心里始终也没放弃少年时的梦想。于是就“不务正业”地写起小说来,前后16年的跨度,把巨大精力都投入到历史小说《白门柳》上,130万字写下来,就像长征一样,到跋涉完了那一刻,回想起来直觉得后怕。
一般情况下,别人会认为你得了大奖,就应该抱住它继续往上垒,以便成为“权威大师”。但这不符合我的性格。而且我不是专业作家,可以不按这种“游戏规则”走棋,比较自由。码文字的激情一过,兴趣一转,画画了。
其实就我对自己的感觉,也许画画的天赋才是最高的,因为驾驭起来最不费力。我认为中国画,特别是文人画,最重要的是灵性和妙悟,因此有意不拜师,也不像通常学画人那样临摹,只是广泛读古人的画,用心去感受、领悟,然后充分按照自己的个性去发挥。
从中国文人的传统来说,这种状态本来是很常见的,用分工严格的现代观念看,反而有点不正常了。
《南》:绘画是你的终极理想吗?
刘:也很难这样说,只是在我的天性里,有那么一种执着,就是一旦决定做一件事情,总要全力以赴,并且定出目标,尽自己的能力把它做好。而不想仅仅满足于“票友”的身份,这是我目前的想法,但最终能达到怎样的高度,只能留待以后去验证。
国画,特别是文人画,绝对需要文学、思想及传统文化积累的支撑,没有这个支撑,是不可能达到一定的高度的。我的前半生,做学问、写小说都是一种积累,恰恰是这种积累,日后显示出它的作用和优势。许多画家画到五、六十岁就开始往下走了,年轻时还可以靠点敏锐和激情,一旦上了年纪,这些方面不可避免会消褪,又没有文化积累和修养的支撑,画就越来越空洞了。有人对我说:你怎么还能往上走啊?我想,其中很重要的原因,也许与我在前半辈子中,有意无意地一直在做画外功夫,这方面的积累比较充分有关吧。
《南》:你的人物画格调高雅,有着很浓的文人气息,从造型和用笔上非常专业,丝毫感觉不到是政务繁忙后的业余之作,这又让我们很吃惊。你是怎样解决这个矛盾的?
刘:这也牵扯到素养的问题,中国古代的文人画家绝大多数都不是专业的,有许多是当官从政和做学问的,他们从来就是属于一种业余状态,那时候专门画画的人地位反而并不高,譬如大诗人王维,苏东坡、董其昌都做过官,有许多画家也是把从政和做学问作为人生的主要追求。这可以说是美术史上的一种常态。只是由于现代分工越来越细,将其掰开来了,从中国传统文化出发,它并不利于中国画的发展。文化品位应该是中国画欣赏上的一个重要基点。从中国文人画传统来说,本来我这种状态是很正常的,现在看反而变成不正常的了。
其实,做行政也好,事务也罢,不要看成是与绘画的冲突和对立,应该能将其包纳进来,看成是一个互相补充促进的有机整体。这也是一种胸襟,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就是行万里路,与各种人和事打交道,见识广了,眼界提高了,胸襟开阔了,再回过头来画画,不是挺好么。
我始终是个文化人,真正情有独钟的还是艺术。我从没有把做官当成安身立命的归宿,既然命运有如此一段的安排,那就尽自己的能力去做了,也是从另一个位置上对国家和社会承担义务。
现代人穿的是短袖短裙,露胳膊露腿,笔墨表现起来是个难题,如果能突破,对于大写意人物画的发展无疑是很有意义的。而我当前努力的一个点,就是尝试用大写意的办法来表现当代人物。
《南》:人物画在中国画领域里历来是被人们公认的难题,特别是写意人物画,而你知难而进,取法中国文人画之舍形似重神似,舍客体再现重主体抒发的审美传统,使作品达到一种“移形就意”,“随意造型”的艺术境界,这种艺术观是怎样形成的?
刘: 画什么,不画什么,画家首先要有感觉才行,我从小就对人物画有感觉。应该说,中国传统的山水画、花鸟画的发展比较充分了,而中国传统人物画是最弱的,也许是过去没有解剖、比例、结构的概念,古人把握起来困难一些。正由于其弱,发挥的空间就大,不比山水、花鸟,什么方法都用尽了。同时,画人物大写意的画家也不多,拓展的余地也大。
我们生活在当代,一定要有当代的风貌。就衣冠而言,古人的大写意人物也只能画到明代,清代的衣冠就没法表现,这也许是传统大写意画法的一种局限,但没有发展就不能前进,就会死亡。要想有所追求和开拓,光画古人是不行的,古人的衣冠是古代的生活,所以我一直试图将大写意的人物画法推进到表现当代的生活,这个问题,目前美术界还没有解决。古时候是宽袍大袖,笔墨表现起来很好看,而现代人穿的是短袖短裙,露胳膊露腿,笔墨表现起来是个难题,如果能突破,对于大写意人物画的发展无疑是很有意义的。而我当前努力的一个点,就是尝试用大写意的办法来表现当代人物。
《南》:这个难度确实非常大,但你画的人物结构是很准的,画之前会起稿吗?
刘:我的画全不起稿,信笔就画开去,包括很大的画(指着展厅墙壁上悬挂着一幅丈二匹的山水画),那幅画也没起稿。我还画了十四、五米长的山水画,也不起稿,这与写文章一样,确定一个开头之后,就随形就势地生发开去,风行水上,自然成文。这与写书法同一个道理,你不能想象写书法也起稿,那样笔墨就会拘谨呆滞,毫无生气。所谓书画同源,文人画是用书法的线条结构来表现对象的,把线条笔墨的独立审美价值视为生命和灵魂,形体的准确表现已经是第二位、乃至第三位的事情。
《南》:欣赏你的画作,除了感受以书法入画行云流水般的舒畅,其人物独特的神采也深深打动了我们。
刘:现在的美院对毛笔的训练也不太强调,更多重视形体和结构,对毛笔运用的掌握不够深入,是体味不到顿、挫、提、折等转换韵味的。古代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譬如十八描啊,以及常说的:曹衣出水,吴带当风等等。它们都是为表现形体服务的,现代很多画家也仅仅把线条视为表现形体的手段,其实中国画发展到大写意时主次已经倒过来,是借助形体表现笔墨。形体不是主要的,笔墨内部的节奏才是重要的。
比如说,宋画的花鸟还是很具象的,到了八大山人,真实的鸟和荷花并不是那个样子的,他是借助鸟和花的形体来表现笔墨。正因为如此,笔墨独立的审美价值很重要,这类作品借以动人的不是形的真确,而是物象的神韵和笔墨本身的节奏和情绪。像中国书法以正楷为标准,但写到行书,间架结构已经发生了相当变化,到草书就更是完全变了形,它只是是借助汉字的形来表现线条笔墨的情绪节奏。
中国绘画艺术审美的最高境界是不走一端,太柔美和太阳刚都不对,它应该是中庸,是一种过犹不及,要内敛和含蓄。
《南》:我看过你94年出版的《刘斯奋人物画选》,正如香港大学周锡复先生所说,你的作品是“建立在深厚文化素养和妙悟基础上的,一种纵逸不羁的个人风格正在形成……形成了简练雄放、韵味悠长的大写意风格,在近世岭南人物画中注入了难得的阳刚之气。” 岭南艺术素以灵秀著称,能在这样的氛围中张扬阳刚之气,确实难得;对于阳刚,你是怎么理解的?
刘:其实中国绘画艺术审美的最高境界是不走一端,太柔美和太阳刚都不对,它应该是中庸、内敛和含蓄。过了头就不好,因为过犹不及。就像书法中的“一”字,随手一横毫无韵味可言,起笔时必须先回锋、转折、折行后再回收,整个走势是守住中间,也就是“执其中”。这个“一”字的写法其实大有学问,因为它包含着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和要义。说到阳刚,如果说是对柔弱的一种纠正,自然是必要的。但最终的境界应当是刚柔并济。
《南》:听说你最近在潜心于中国山水画的创作,你的写意人物画已经成为具有独特语言、独特的面貌和风格;我们很想知道你在山水画上的追求。
刘:我更强调写心中的山水。如果你去外面走走看看,会发现真实的山水没有心中的山水那么美,只有经过内心的感悟和艺术提炼的山水才能达于理想。山水画也同样不是简单的技巧的问题,为什么我们常常画不到古人的那个程度?主要还不是技巧不如他们,而是你缺少古人的一种胸襟气象,一种诗意的感悟和把握,没有这些就谈不上境界,你的山石和树木画得再好也没用。就像黄公望、倪云林,他们淡泊功名,生活在与世无争、宁静平和的精神世界里,才会自然而然地创造了一种“平远山水”的画法,使人感到一种远离尘世,静谧超脱的高妙境界。
现代山水画的毛病,就是缺少这种东西,以为加点雾气和飘渺,就有了诗意,哪有这样简单啊!
《南》:这是否与现实生活中画家本身的浮躁有关?
刘:对,作者本身的素养和精神境界很重要,素养越深,精神境界越高,就越能抵御外物的诱惑。古人说“大隐隐于市”,就是这个意思。但必须有定力才行。我们现在是处在文明、和平的年代,过去,在明末元初,战乱纷纭,那些文人也没地位,甚至随时要逃难,但倪云林、黄公望等人照样开辟出一种宁静的艺术境界。只要你的内心够强大,你就能创造一个思想与精神世界的家园,让读者进入你的作品中去接受洗礼,安顿心灵,所以说到底决定因素还是作者自身的胸襟境界。
艺术作品的价值就在于独一无二,与众不同。就我而言,我觉得业余的状态更能保持一种激情,艺术创作的最佳状态应该是“非职业化”。
《南》:你称自己是“快乐的蝙蝠”,身份常在“是与不是”之间;很多时候,你的艺术创作都处在一种“非职业”状态,但作品又具有一流的专业水准,你是怎样把握创作激情,来完成诸如文学、绘画等艺术个性的挥洒?
刘:在艺术创作上,我崇尚的一是个性,二是激情。艺术作品的价值就在于独一无二,与众不同。而工业文明时代的生产方式却是寻找事物的共性,然后成批量地制造,覆盖市场。现代的画界受其影响,致使作品的趋同性太强,包括教育和各类评奖,都有着自身的某一个共同标准,这些都不利于个性的发挥。作为艺术家,一定要明白你的价值就是其唯一性,并通过作品的激情来打动人,让人们能感受到你心灵的律动和情绪的变化。
当然,我所说的激情绝不是表象化的猛烈敲击,而是一种很深厚的情感的贯注。记得我曾经看过一个画展,抗战时期,广东有个叫符罗飞的画家,用铅笔在很小的纸片上画当时人民受苦受难的情景,有幅名为《七个警察和一个妇人》的作品,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想起来还是那么动人,就是因为他画的时候倾注了激情。
对我的艺术创作来讲,业余的状态更能保持一种激情,为了延续这种状态,我尽量使自己在多个领域里遨游,艺术创作的最佳状态的应该是“非职业化”的状态。
《南》:古代有些大书画家也是身居官位,如:苏轼、王安石、白居易、米芾等,和你有许多相同之处,这是否是你对文人画得以更深理解的原因?
刘:我从小就喜欢传统文化和古典的东西,诗词、文章接触多了,人生的价值观就会受其影响,身上的士大夫气息就比较重。关于文人画,我们前面已说了不少,但有一点还没有说清楚;真正的文人在写文章赋诗时,是绝不能雷同的,因为这不仅毫无价值,而且会贻笑大方。这种创作习惯就拉开了文人字画与书匠、画匠的距离,现在有不少画家,可以将一批画画得几乎一模一样。我没这个本事,让我画两幅相同的画,心中这道坎就迈不过去。这就是文人的经历给我形成的一种规范,不能重复。现在很多画家还不明白这个道理,画来画去成画匠了。
创新也不要去楞想,那会是有痕迹的,不自然。研究共性的东西对纯艺术来说是没有意义的,还不如传统点评式的论述。
《南》:在欣赏你的画作时,我们会想到南宋写意人物画家梁楷,对继承传统和艺术创新,你是怎么看的?
刘:干什么事情,我都会想清楚再去做,这样才能事半功倍,创新也不要去楞想,那会是刻意的,不自然。在中国审美观里,刻意为之,痕迹显露,就掉到二、三流的档次了。艺术的创新应该是艺术家天性的自然流露。
譬如我看达利的作品,有许多就是楞想出来的,因为西方写实绘画艺术已经走到顶峰了,要想突破很难,达利就冒了出来,用顽童的心态来寻求突破,迎合了当时的潮流,于是引起轰动。但他不是真顽童,到了一把年纪,只能扮顽童,因此总缺乏真顽童那种率真和自然。
《南》:你提出的“朝阳文化”理论,对广东文化发展起着积极的推动作用。你认为文化理论在艺术创作上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和价值?
刘:实际上那并不是文艺理论,只是谈当代中国文化发展的一种大趋势。现在的许多所谓文艺理论和文艺批评,是工业社会催生出来的产物,它的最大毛病是像工业生产一样,寻求一种共性的规律。精神产品和物质产品还不一样,它不是新、旧淘汰的关系,也不能大批量地“复制”和“生产”。诗经、楚辞永远是“独一个”。也永远不会被淘汰和替代的,其价值也在于永恒的个性魅力,而所谓共性的规律对它是没有用的。研究共性的东西对艺术创作来说作用并不大,还不如传统点评式的论述。
当一种有突破性的审美样式横空出世时,现成的技巧对它就会变得没有用。你看,宋画的技法对八大(山人)有用吗?对青藤(徐渭)有用吗?传统的写实画法对毕加索有用吗?所以,真正的巨匠应当是创造出一种新的审美样式(同时也创造了新技法)的人。当然,这是极而言之,能做到这点的人,一百年也未必能出现一个,但我们一定要明白这个道理。
不定一尊,不拘一格,不守一隅。对于艺术的繁荣发展来说,这种环境和氛围也许更有好处。
《南》:你曾经用“三不”来概括岭南文化的风格:不定一尊,不拘一格,不守一隅。并提倡艺术家应该用本民族的文化来演绎艺术。你认为岭南文化应该怎么继承和发扬光大呢?
刘:从中国美术格局来看,有许多的地域流派,而每个地域都会举出一面旗号、一个旗手。如徽派黄宾虹,海派吴昌硕、京派李可染、陕派石鲁等等,广东的情形不大一样,尽管有二高一陈、有关山月、黎雄才,在画坛享有很高声誉。但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走的人并不多,而更多是各博采众长,匠心独运地从事创作,这就是不定一尊;广东一向有开放包容的传统,对各种风格流派都能接纳,这就是不拘一格;此外也不自我封闭,只固守广东一角地盘,大胆走出去的同时,也接纳许多外地艺术家,这就是不守一隅。从艺术发展繁荣的角度来说,这种环境和氛围可能更有好处。不过“三不”之外,有一点却是必须坚守的,就是民族文化传统的“根”。这是中国艺术和艺术家在世界上赖以生存、自立和赢得别人敬重的基石。把这两者有机地结合起来,岭南文化人就能做出自己独特的贡献
《南》:人们说,你是画家中的一个很特别的“另类”,因为你有多种的身份:画家、作家、诗人、学者和官员,并在各领域都卓有成就,这是十分罕见的。在众多的身份中,你最满意的身份是哪种?
刘:但也有人说,你如果一样东西搞到底就能成大师了。我的性格还是受岭南文化的影响。中国人讲实用和理性,而岭南人尤其突出,岭南文化崇尚自由自在,潇洒适意,不太愿意受名缰利锁束缚。因为那样会活得很累。其实人生不过百年,能够把自己的潜能尽情发挥,就很“过瘾”了。能走到什么高度其实倒不太重要,而且往往也不是自己所能决定的。
《南》:对待后学,你有什么建议和忠告?
刘:这一代的年轻人与上一代所处的社会环境不完全一样,所面临的人生课题和生存压力也不完全相同,但有一点恐怕还是适用的,那就是一定要从实际出发,更清楚的认识自己,扬长避短地发挥天赋和潜能,才能有所作为。 (责任编辑:丁潇) |